而那幽冥并不给云姬丝毫的喘息之机，它迅速腾起，拂过树冠，发出淙淙铮铮之声。林间枯枝败叶斑驳剥落，萧萧而下，似在昭示，那幽冥正在缓缓走出密林。
湖心殿内，绿姬蓦然在梦中惊醒，只觉心悸气短，她缓缓坐起，抚着胸胁，久久未缓过神。
小白惫懒的声音从耳畔响起：“夫人怎么了？不好好睡觉，怎的坐起来了？”
绿姬挤出一丝笑意，柔声问：“可是把你吵醒了？”
小白撑着身子坐起，将绿把拥入怀中：“今夜大雪，夫人这样坐着，仔细伤风。若是有什么烦心事，不妨说与为夫听听，定能为夫人排忧解愁。”
夜色里，小白双眸晶亮如繁星，绿姬窝在他怀中，思绪万千：“与你成婚多年，却从未觉得自己长大，今年一晃眼，竟忽然觉得自己好大了呢。”
小白轻轻抚着绿姬的长发，笑道：“也是呢，初见你时，你还是个不谙世事的丫头模样，现如今却成了勾魂摄魄的大美人，实在令人爱不释手。”
绿姬小脸一红，嗔道：“你可真是，不管说什么正经事，总能扯到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来……”
小白瞪着星目，正色道：“我哪有说什么污糟事，我说的都是正经话。无论如何长大如何衰老，总有我与你一道”，说着说着，小白的语调低沉了两分，万分温柔道，“小绿，这些年你承受的太多……我真的好心疼……”
小白只着贴身薄衫，温热的气息从周身缓缓散出，令人无比安心。绿姬心中巨石陡然落地，她眼眶一热，纤细双臂紧紧环住小白的脖颈：“我虽一心向你，却未能为你分担分毫。甚至连我们的孩子，也没能保住。”
小白一个翻身将绿姬裹在身下，轻轻吻去她面颊上的泪珠，哄道：“想要孩子还不容易，我们……”
正当此时，门外忽然传来了晏氏轻缓又不安的声音：“君上，君夫人，后宫有急事奏报。”
小白正在动情时，被人这般打扰，心中万分不悦：“也不看看什么时候了，有什么事不能白日里再报？”
晏氏满头大汗，颤着声，惊魂甫定：“若非事出紧急，奴婢怎敢打搅君上君夫人，实在是兹事体大……”
方才云姬宫中弓弦响，叫声四起，宫婢鸟兽四散，惊动了当值内卫。当值内卫即刻集结一队，手持火把，上前叩门。可内里早已乱作一团，哪里还有人顾得上应门？
内卫们更笃定宫内一定出了事，毫不犹豫地将院门撞开，他们闻声赶到后院，果然看到一地的血迹和散落的弓箭，而那位尊贵的卫国嫡出女公子，如夫人云姬，正手持弓箭，跌跌撞撞对着树林间一通乱射。
内卫的忽然闯入令云姬愈发心惊，隔着漫天飞雪，她回眸看到丛丛火光，只觉恍恍惚惚，睁不开眼。云姬本能地后退，身后正是水道，感受到后脚跟踩空，她赶忙住步，回身回望，青桃惨死之状正入眼帘。
云姬不自觉地颤抖着，挣扎跑向别处，内卫与宫人劝谏的话语早已与那幽冥的嚎叫声混杂在一起，声声如阎罗使臣索命之音。见云姬如此疯癫，内卫与宫人皆不敢上前，只能与她保持距离，以免令她更加暴躁。
不远处矮墙下正是饮水之井，为图水质清灵，入地三丈有余。云姬慌不择路间，脚底一滑，一脚踏空，竟不偏不倚落入了井中。
众内卫赶忙去救，可这大雪泼天日，本就行动不便，井口与辘轳皆十分湿滑，令人实难以着力。深井处隐隐传来云姬的挣扎之声，内卫们急忙寻来粗麻绳和火烛，费劲功夫，才将她从井底拉出。
云姬落水之初惊惧交加，不知呛了多少水，彼时早已断气，脸色青黑，全然看不出原来模样。即便她不受国君喜爱，却到底是卫侯心尖上的妹妹，宫人们惊惶无措，不知该如何是好，赶忙派人向湖心殿传递消息。
齐宫一城绕水之源头处，懒丫头冒着漫天风雪，坐在水渠旁，吹着一管刻有白犬图腾的竹篪，如怨如慕，如泣如诉。
十年前，也是在这样一个寒冷飘雪的冬日，公子纠将她唤至身前，对一侧的大兴道：“这丫头亦是犬戎族人，做事不甚用心，却与兽鸟有缘，你可堪将兽语教之于她。若她能学得一技之长，也不算辜负。”
大兴虽抱拳领命，望向懒丫头的眼神里却藏着几分不屑，彼时他年方十五，正是少年人飞扬之际，怎肯去费心教导一个呆头呆脑的小丫头？
可懒丫头知道，眼前这魁梧英挺的少年，正是她在世间唯一的亲人，她已记不得自己究竟吃了多少苦，挨了多少骂，才终于学会了些许皮毛。她实在想不到，第一次运用这技能之日，竟是为了报仇雪恨，而于她恩重如山的公子纠、血脉相连的大兴及情意相合的著山，皆已成灰作土。
想到这里，懒丫头篪声渐停，眼泪缓缓流下，落在一池清水中。眼前圈圈涟漪忽然变作巨大的水泡，暗夜暗渠中，大鲵破水而出，伸着脑袋，望向懒丫头。不远处，鬼面猫头鹰胡旋而来，栖在了飞檐下。不消说，那婴孩般的啼哭声，正来自于大鲵。而鬼鸮则鸟如其名，声如鬼厉，今夜将云姬青桃吓断肠的，便是它了。
懒丫头抬手拭泪，莞尔一笑：“娃娃，鬼鸮，这几日你们辛苦了，快回去吧。”
语罢，懒丫头又拿起竹篪，吹奏起畅快之曲。管弦声中，大鲵缓缓潜入清池，逆着水流向齐宫外游去；鬼鸮则羽翼一震，扶摇而上，转瞬消失在了苍茫夜色中。
懒丫头疲惫地站起身，抬眼望向东方，落雪如故，天边却依然泛起了鱼肚白。从落日夕阳到启明日出，周而复始，盈虚有数，可她的人生却再无半分欢愉可言。大仇已报，空留残躯又有何意？懒丫头凄然一笑，举身投入了清池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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