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耘丰灌了两口，那种喝法太猛，有点儿唬人，方乐游赶紧把酒瓶夺去了：“你当喝水呢。”
“瞧见没，可会管人了，根本就不用担心没人照顾我。”周耘丰笑了笑，也不抢夺，又冲着墓碑自言自语，“我现在挺好的。吃好睡好，工作也好，生活也好，感情也好，没什么不顺心的。”
方乐游静静地听着，心里颇不是滋味儿。以他对周耘丰的了解，这些看似宽慰的话里，多少都有些夸大的成分。不知道是为了安慰泉下的亡灵，还是安慰周耘丰他自己。
再转眼一看，周耘丰脸上却是满足平静的笑。
“你不同意也没办法。”周耘丰盯着墓碑絮絮地说着，“谁叫你挂了呢，反正你也管不着……再说说我们小方，出类拔萃，青年才俊，长得好，工作稳定，听说要见你刚才都激动一路了……”
“喂……”周耘丰平时说话都挺正经的，今天这么风趣调侃反而让方乐游不太习惯。周耘丰的话音低了下去，转头抹了抹眼睛。
“大哥你这是怎么回事啊。”方乐游知道他难过了，无奈地揽了揽他的肩，低声哄着，“好端端的……”
“我爸死了。”周耘丰忽然很委屈地说，“我真的再也见不到他了。”
方乐游的心尖被狠狠地揪了一下。
他叹了口气，揉了揉周耘丰的头发：“嗯。”
“我没有爸爸了。”周耘丰没有哭，低着头，让人看不清表情，“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方乐游没说话，只是把他揽了过来。
周耘丰靠在他的怀里，这让方乐游产生了一种错觉，仿佛怀里的这个不是那个冷静的牙科医生，只是那个八岁的小男孩，睁着无辜的大眼睛，在所有人都在为他忙碌的时候，他却不知道这一切到底意味着什么。
许多年前，他被告知父亲去世，其实他也并没有多么难过，也没有多么慌张。他晚熟，对于那些过早的离别，尚且不能了解其中的深意。有时候，那些痛苦、恐惧，在无知的时候承受，可能是最好的。
——可随着年龄渐长，那份遗憾慢慢酝酿，最后化成了孤独、无奈，还有些酸楚。
他曾经试着去遗忘，后来才发现，很多东西，并不能轻易忘掉。更不能以为忘了，就不会在心上留痕。
那些被刻意遗忘的，那些有意无意留在心间的，如缓缓积在山上的雪花，也许几个月，也许数十年，只等某一刻，实现崩塌。
“你还有我呢。”方乐游一下一下轻轻拍着周耘丰的脊背，“当着你爹的面呢，尊重我一下呗。第一次正式见面就这么不给我面子，这让我以后怎么混呢。”
周耘丰揉了揉微微泛红的眼：“就你会说话。”
“嗯。”方乐游微微阖着眼，“上辈子说不定还舌战群儒呢。”
两人磨磨蹭蹭，待了许久，等准备回家，太阳都已经落山了。镇上的小巴士跟坡脚老太太似的，走一小段歇半天，有时路况不好，还能免费赠送几个惊魂大颠簸。
要是够幸运，就能看到一个人迫不及待冲下车，抱着路边的树干把肚子里的存粮倒了出来。
陈叔自从回归了乡村广场舞团，生活变得异彩纷呈，出门买个菜都能遇上几个老姐妹唠嗑。于是出门买个菜都能耗掉一两个小时。
两人站在紧锁的门前，面面相觑。
“钥匙在破花盆儿底下！”老陈在菜市场耽误了时间，扯着嗓门儿冲手机喊。尽管周耘丰已经提醒了十几次，现在科技很发达，电话通讯质量很好，小小声说话对方也能听见。
方乐游在一旁震惊：“喊这么大声不怕泄密啊？改天小偷上你家完成KPI去。”
周耘丰从花盆底下摸出钥匙：“下回再换个地方藏呗。反正屋里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
这小破屋，他和陈叔一块儿住了十来年。方乐游头回进门，纵使陈叔不在，也不由自主地屏气凝神，不敢高声语。刻意放轻了脚步转了一圈，身上才松了下来，道出真心话：“怎么这么破啊！”
“你以为是皇宫呢。”周耘丰把带来的行李放进卧室，“就两个屋，我和陈叔一人一个。”
“那我呢？”方乐游撇撇嘴，不满道。
“你挑呗，浴室厨房客厅阳台，喜欢哪儿睡哪。”
“待遇太差了！”方乐游嚷嚷，“这么冷的天。好歹也要赏我个客厅沙发啊。”
“就是，这么冷，”陈叔推着门进来了，“外面的风嗖嗖的，阳台肯定不能睡。”
“我这不是跟他开玩笑嘛。”周耘丰笑着接过陈叔手上的菜，“您是把整个菜市场都扛回来了？别做那么多，回头吃不完。”
“偶尔一次嘛。”陈叔拎着菜进了厨房，“要不你俩挤一挤呗，也没什么。”
方乐游冲周耘丰做了个鬼脸，得意非凡。
“公园那边今晚放孔明灯呢。”陈叔又从厨房里探出头来，“小方是第一次来吧？晚上有空去看看，还挺有意思的。”
“孔明灯？”方乐游好奇心大涨，瞅了周耘丰一眼。
“啊，好像是有什么活动。”周耘丰说，“中秋啊，元宵的时候大家都会放一放，图个好玩。”
“那去呗。”方乐游拍手，“不然我没事干啊。”
周耘丰看了他一眼，忍了好久才把“幼稚”二字咽下去。“去吧，刚好去逛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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