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界多高塔，向来是不死的风尚。四方边城“至今”犹有高塔各一，一例名为『望神』，似乎真是所谓龙神的遗存。今人的工巧更是不限于此，别的不论，且说皇都西北，一尊九重高塔，便已占尽三分风流：统高三九二十七寻，塔基纯是天外陨铁铸成，塔身却在铁木之外，又嵌了历代战将的灵骨；六方檐角，各悬青铜风铃一枚，长风来时，叮叮当当清鸣一片，好似满天星屑摇落满城。——正是在最高一重的塔檐上，龙刃头回吻住爱人双唇。
如今那一身月白的人再度登上塔顶，垂眼望去，却只见万家灯火将街巷染得通明，恰似九经九纬的绣线，将众生统统织入兖兖繁华，富丽堪比仙家福地。他立在朔京最高处，双手笼入袖中，忽地朝龙刃盈盈一笑。
“可真热闹——明日是什么日子？”
龙刃眯眸道：“冬至。”
“冬至？“龙栩轻声重复，看向塔下都城正中，“正是皇帝祭天的日子……从前我们祭龙神，他们呢？左不能来祭我们这群丧家犬吧。”
他环顾四下，发觉龙刃深深望着自己，亦只轻轻抿唇，倒像是苦笑；下一秒猛然掣出青剑，眸光于剑身稍一停留，便移向茫茫夜空——天色浓黑，望不见一颗星子。
敛了笑，又默了半晌，忽地朗声歌道：
『西北有高楼，上与浮云齐！
交疏结绮窗，阿阁三重阶。
上有弦歌声，音响一何悲。
谁能为此曲，无乃杞梁妻。
清商随风发，中曲正徘徊。
一弹再三叹，慷慨有馀悲。
不惜歌者苦，但伤知音稀。
愿为双鸿鹄，奋翅起高飞！』
他惯好风雅，从前对酒当歌亦非罕事。只是此刻听來，却再无往日清亮，反倒遭霜风洗得发哑。毕竟身上伤疤，有朝一日固归于平和，现下也只能粗粝示人。夜空浩荡，尾音渐与剑上青芒同归死寂，龙栩久久凝视中天墨黑，面上无悲无喜，只轻轻叹一声，好似不满长久缄默。
“你心软了。”
身边人颔首，算是默认。龙栩看着那人眼底，竟难得地认真起来：“为什么放过他？魔族人拿了苍灵玉魄，固然能布下杀局，可若是你去做，连这块玉魄都不必给出去。”
龙刃仍只垂着眼，薄唇却渐渐勾起，像早料到会有这么一问：“莫非你真想杀了龙逆？——我记得你恨之入骨的，另有其人……只是那人动向着实不明，这天下铁了心要寻他的，怕也只有龙逆一人。”
龙栩微微一愣，旋即笑起来，半是讥诮半是认同：“动向不明？真是好词。我是真未料到，龙逆居然还铁了心寻他……龙逆这般那般地待他，那人见到苍灵玉魄，怕又是一出好戏。可惜啊。”他抬眼，衣袂被风拂出婆娑轻响：“可惜我们就要离开，这戏也就无人欣赏，……真真可惜。”
“没甚么好可惜。”龙刃一面应着，一面指向自己左肩，“伤我肩这人，倒精神十足，想来也是个好观众——“忽地收了话头，视线游移肩头朝向对面，“你盯够了没有？”
“盯够了。只是想着堂堂赤链君，只许自己搏命，不肯他人出力。百姓若是听闻此事，会讽骂还是拥戴，可说不清楚，因而觉得有趣得紧。”
顿一顿，却道：“……不过你别多心，反正已经没有百姓来听这事了。”
塔上一夜之后，竟是一路无话。
相识相遇都是在末世之前，那时春花秋月处处可观，情至浓时自有好话绵绵；也有时无声胜了有声，通夜藏香红烛照露，贪看眼波滟滟，无心理会或沉寂或喧嚷的一方天地。如今两人还在，相望处尚有四目缱绻，除此之外却无话可讲。好似大劫从未曾发生，其后一切更未存在，因而无法提及。
似乎从未亲见现世，但也从未谈及回忆。
龙栩静静地看着灵域的“外部”。
——青莲君的灵域，即是将所谓空间者分割一部分，倾注灵力于其中，令之（为自己意志操纵。听来潇洒，熟练操纵却极难，甚或代价极大。譬如前日一式“昆山玉碎”，固然能令灵域内浮游灵气全数为己所驭，其凶险程度，却不亚于种种禁术。好在灵域亦分三六九等，现下龙栩驭使的灵域『空山新雨』，则只能令灵域脱离原有空间，于浩茫玄冥间如风飞逝，不但毫无风险，便连范围也是极小：只容二人。
他望着灵域之外，入眼却只有山川轮廓，渐渐模糊样貌，枯木寒枝残雪巉岩寒鸦兽爪，无声后退，最后反似凝固。恶夜初醒，晨光深陷山岚纠葛，叆叇婉转仿佛沉醉。中夜启程，距都城『朔京』已隔千里，前八百里是从『漾月湖』上掠过，彼时水光与曦光缠绵，重重雾霭遮着湖上浩大苍蓝，迷蒙几如凄楚，教人辨不清置身真假；现下却是飞临『玄黄岭』，时有稀疏村落，隐在山麓溪谷间，偶尔从青瓦白墙间探一簇艳烈梅红，然而同样望不真切。
生气渐少，时有相逢，不觉亲切，反如隔世。
这么想着，便觉有些事情翻上脑海，层层叠叠噎着喉头，因它既无意义，又不有趣，只好不说。只是心绪沉沉，终敌不过当下萧瑟。他站起来，低声道：“这里却是人烟稀少。”
龙刃颔首：“人烟稀少的地方，便有恶鬼丛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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