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踟蹰恶夜辗转反侧，睁一对枯槁双眼把岑寂天地看彻；也有人置身苦海骇浪沉浮，续一场荒诞好梦将生死流离弥合。
如见月照宫墙，一声横笛。
有人在笛音里回头望着，脚前一地落梅，满目里皆是星光。
——好像望见了红炉煮雪，舟赴湖心；望见了落花如子，藤萝如枰；望见了满湖莲生、艳歌旖旎；望见了秋波潋滟，雁临长亭。赫连啸看着他的双眼，想辨清那眼中模糊人影。他握紧拳，小心翼翼低唤一声：“阿逆……”
于是一道冷月横至身上心上，恰似惨白鞭痕，而落雪砌满宫前长街，茫茫如盐。
那人身影渐如冰消雪融，冻得他心里发疼。上下牙齿磕在一起，咯咯作响。却又似谁拨开弥天的雪雾月影，朝他走来，并且毫不犹豫地握住他快要僵死的手。
大梦始解，乍有女子气息，旖旎里藏肃杀醉暖里多寒峭，完整鲜活却似非真。赫连啸睁眼，稍稍用力将手抽出，那人不恼不怒，道：“闻人逆活得上好，你本不必如此挂念。“
那是极为柔和，也极为有力的声线，入耳一场簌簌而绵密的雨。睁眼时面前是一袭白衣，晃得赫连啸眼疼。渐渐于晕眩里辨出那人面容，那是绝称不上绝世容颜的模样，却自有一种令人宽慰的宁静。睫羽微微垂着，似有霜花轻吻其上，掩起一对如寒潭沉影的眸子。
满天的霜风残星，被阻在头顶绮丽繁复的屋宇外——当心一间藻井，舞着五爪的金龙，显出灼杀人眼的堂皇。一架床七重碧纱，烟霭般软软垂落，而被那女子不由分说地掀开。门前屏风遮了天光，徒留隐隐约约的画影，却怎么看怎么都像交颈的鸳鸯。
赫连啸愣了一愣，拼命压住一直堵在心口的熟悉感，却又止不住那里说不出的烦躁。喉结上下动了一动，觉出喉间干渴异常，好似曾被炽火活活烧灼。再三沉默，终于问出早该问出的一句，声音嘶哑得连自己都觉可笑。
“我是在……哪里？”
问话前周身灵力已先流转，清楚自己并无大碍，只要心念一动，长戟自可回到手中。——却又隐隐觉得无此必要。直直看着对方，看见女子无悲无喜，只一对黑眸沉沉，内里却似涵着将起未起的狂风骤雪。
“晋华宫，西配殿。”女子回答干脆利落，面着那人不解神色，迟疑一番，又补上一句，“……在下襄国刀侍，无霁。”
不料赫连啸双眉一锁，眼中多出狐疑之色，伸手探向腰间，分明是要祭出长戟——半路又将手收回，眼里疑虑迟迟不散，反似生出凄惶。只轻轻“唔”一声，有如吃痛呻吟。
将头垂下，神情似痛似涩：“这是……襄国皇宫？——闻人逆在何处？”
名为无霁的女子颔首低眉，却不急着作答：“你念着他？他被找到的时候，也是口里一直念着……”一对蛾眉轻颦，作出回忆神情，“……‘不要走。’”——语气似有几分羡慕。
赫连啸一愣，浑身发僵地转过头，避着无霁眼神，口中讷讷地道：“是么……阿啸真是好命。”
无霁将嘴角一抬，好像要笑，又好像很不会笑：“他说的不是你。”
话音刚落，赫连啸转头来，将那一张似笑非笑的清丽面容死死盯住。眼底迸出近乎绝望的悲怆，却又一言不发。片刻后才低下头，掩不住面上灰败颓丧，声音也是说不出的凄凉萧瑟，如一蓬枯草，本已失尽生气，又遭商风吹得天各一方，只在落日余晖中留一些消瘦影迹：“无霁……姑娘所言极是。
那时那人抱着他，像被抽尽所有活气一样瘫在他身上，却又拼着最后一点气力，死死箍着他，甚至拿牙抵着他的喉头，暮色熔进他身上的伤口，闻人逆小兽一般呜咽抽搐，口里眼里都是浓烈的绝望都是一句一句的不要走不要走。
他承认有那么一瞬，他以为那人真是冲着自己说的。毕竟那时闻人逆已身无长物……除了还在他身边的自己。
当时只觉凄惶中藏着庆幸。现下却觉得罪恶里讽刺深埋。
他将脸埋入掌心，全身都战栗起来，先前视线所及种种皆如枯死，而此刻眼前被掌心覆上漆黑，倒教人期待那昏暗中会有一点微光亮起，照亮他几乎空无一物的胸腔：“阿逆他……从未在我眼前哭过，可是那时他却哭得……好厉害。厉害得都不像他自己。
“他念念不忘的人，是我所不敢见上一见的……大劫来临前，倒见了他最后一眼。”他道，“那时阿逆也是这样，绝望得好像什么都没有了一样……其实他那时已得到他想要的了。”
何况他身边一直有我——这话在他喉头盘旋许久，却一直没说出，便嚼碎了咽下去同肝胆肺腑一同沤烂，直到满口都是带血的苦味。他放下手，与无霁对视，相当明显的倦怠和嘲讽浮现。他不期待对方听得明白，只是觉得有些话不可不说，尽管他其实是想在闻人逆面前，堂堂正正地说出来。
他想说我绝不会弃你而去我会一直守在你身边我会成为你最锐利的剑和最坚实的盾……只要你肯看我一眼，施舍一个只属于我的目光，承认是我陪着你走过这一路而曜灵君赫连啸是你最好的同行人——而不非像那时：相拥虽紧，却隔了冥河滔滔，波涛里翻涌的，都是太子龙雩决绝又温柔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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