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可惜……”
这是龙栩闭上双眼前所想的最末一句，亦是他睁开双眼后所想的最初一句。他看着龙刃在结界崩溃的刹那跃出，百劫挂在风里，凤巡萦绕身侧，浑身上下无一处不是浓烈得刺眼的杀气，而出手招式早带着必死的决心。龙栩自己却悬在空中，下方是炽烈的杀阵，上方却似缄默的玄冰——他动弹不得，脸上却兀然划过两线水渍，一路淌下脸侧。
“直到现在，我才看到他战斗的样子……未免可惜。”他一味想着，丝毫不曾察觉身后的响动，“一直都和他并肩作战，却没想过仔细看上一眼。上辈子倒是他来救我，可那个时候……“
又默默心道：“宣煌二十三年正月廿二日，龙界泣天狱破，这可没人记载……现在是甲申年、还是乙酉年了？魔族[奥]初涉，也没人记载，这也是很可惜的……“
所谓奥者，乃是魔族先祖归葬之地，早在六百年前便被封印，只留下一代又一代游吟诗人，飘荡魔族和龙界的边地。他们皱纹深豁，乱发粗硬，身着不伦不类的长袍，颈上穿着着未经打磨的粗粝矿石，他们的皮肤泛出大漠颜色，嘴唇往往干裂，腰中揣着过烈的酒，不用来饮，而用来装点枯槁的身形。这些苦行的歌者歌唱着奥的故事，歌唱着六百年来无人一辨真伪的吊诡和绮丽。优秀的歌者可以令一城的稚子因惊悚而夜夜啼哭，令久经沙场的杀将因震惊而铁青脸色，甚至令风云停止奔涌，而日月黯淡光辉。他人以刀以枪以武力以杀戮守陵，而他们只需要口舌言语。
一想到若是能活下去，他和龙刃便可成为那副样子，便可日日吟唱几个时辰来亲见的，让那些寂寞而从容的游吟诗人惊骇的，更加真实的吊诡和绮丽，龙栩便禁不住想笑。冰封的力量有意识一般褪去，他张了张口，冰凉而咸涩的东西顺势滑至嘴角。
可事到如今，他谁都不怨。他清楚是他自己执意要来魔族的，因而无法心怀怨怼。——更何况，他终于见到了要见的人。
尽管不能转头，他已能重新展露笑意——脚下的绞杀嘶叫在此时停歇，翻涌的黑潮却还未散去，牢牢地遮掩着手和脚，剑和牙，人或尸。
“最后找到你的地方，是魔族的祖陵，这连你自己都会觉得讽刺罢。”龙栩眯起眼，“也许……你一直在骗我们？”
他眯起眼，虽然这并不代表能看清对方。眼前所见仍是茫茫的黑，阴翳包裹着浑浊嘶哑的声音，如空寂的坟茔保护着枯骨。此是黄土三尺以下，而黄泉十丈以上，但耳畔的声音所含着的威严，却好像直抵九霄苍云。
你也一直在骗凌刃。那个声音冷冷地讥笑，这是那个声音的主人少有的情态：那孩子一直所向无敌，是以只要是你希望的事，他一定会怀着和你一起实现的信心……譬如今日。
“好……我料到你有事相托。今**说的事，我都会答应你。”龙栩艰难地开口，“可你要让他活着。”
声音沉默了一会，好像作着某种难言的盘算：你不记得了么？你已经宣誓效忠了的，很久之前。
话虽如此，那声音却在第二次漫长的沉默后又长叹一声。但与其说是叹息，那一声却不带任何感情，抑或仅仅是气流的吹拂。脚下的阴翳似为这束气流拂动，缓缓散开。
一瞬间龙栩听到自己在发抖——在他看清那人之前，颤抖已经开始，并且不可收拾。又听见自己的骨殖被寸寸冰封的声音，血液早已在身体里停止奔流，连视线都似被冻住。有那么一瞬间，他怀疑起眼前之物——真的是自己所看到的么？
地上的浑身赤红的人，真的是……那个护在自己身前，凛然如青锋傲岸如山岳，又在绮梦正浓时缠起他一绺发丝呢喃令人面红耳赤的话语的赤链君紫衣修罗龙刃么？
龙栩听见自己的声音，孤独的一线，于一片死寂中摇曳脆弱颜色：“……求求你……救他。”
他居然可以失措到如此地步。——又好像有一部分灵魂，遭抽离到了更高处，冷冷望着龙栩（或是被声音剥夺名号的白栩）并且如此嘲讽。现在你知道当时那孩子的心情了么？“知道。所以求求你……”求我有甚么用？平静的声音忽然泛一丝厌恶：你不知道有格杀令么？有格杀令在，为何要救他？救他有何用？
这声音落定处是冗长的沉默，轰鸣一般碾过心房。好像有某种真相从某处长出来，接触空气的瞬间已化白骨——和地上那人，原来是同样归宿。
白栩朝身前伸出手，虽然他眼前并无某个身影，并且心知即使有也不可能触碰——即使如此也伸出手臂，手指张开，沿着虚空缓缓摩挲。
“原来那格杀令……竟是你……是‘您’下的么？”
细瓷般光洁的手臂忽然绽出一丝鲜红，渐渐在臂上笼一个圈。皮肉被不可见的力量撕裂，猩红里先是一线昏黄，又现出一点惨白。血液沿伤痕游出，最终因承不住自己重量，失速跌入足下深渊。皮肉裂开的瞬间白栩早已笑起，为这凄艳而讽刺的一幕。也许和那人一样流尽鲜血也不错，他想，却又想起鲜血流出的意义早已毁灭，便再也笑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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