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一阵紧过一阵。
首先落入掌心的是短剑之寒，之后便只觉出箭袋之轻。面前几盏纸灯遭高高擎起，幽微冷光坠入风响，被撕扯得零碎不堪。闻人逆屏住呼吸，直到出剑后滚烫液体攀上脸侧，这才长长呼出一口气，知道他再经不起半点失去，因而须得万分小心；但又觉得也许不必如此，毕竟他也没什么可失去了。
……我可经不起失去什么了了。
这话曾于三个时辰前响起。彼时天光亦是清冷，但比此刻多出漫天飞雪温柔，便显得分外生气勃勃——只凭这一眼雪，他便知晓这是梦境，而非徒有风嘶鸦啼的现世。银白的一片从脚下铺开，先浮上两行脚印，又迅速被雪盖去。他要延脚印追去时，乍然想起这话，下意识回头，看见有人在远方，神态平和安然。只是影影绰绰的，极浅淡的一道，然而却是风刮不散雪掩不去的。隔空对视片刻，雪也渐渐停了，铺天盖地的寒气却一齐涌进骨子，虽不觉疼，心下却分外凄惶。茫茫白色再度入眼时，无一星半点的足印，他知道除却那身影，便无处可托身了。醒来时只望见头顶一团浓黑，更比周遭深上些许，透着无根无凭的哀戚意味。他觉得这屋子实在空寂异常，就从架上取了毡衣往身上一披，右手虚虚一握，将长弓擒住，推开门再抽出短剑，自愿被裹入一团风里。
几乎不费任何力气，剑刃一滑便陷入肉中，再抽出时便多了黏黏腻腻的质感。闻人逆放下侦查兵的尸体，不再擦拭剑刃。越积越多的血痕被薄薄一层霜冻住时，他终于窥见白月旁一面招摇旌旗，知道自己终于离那人更近一步。人间灵气稀薄，尚不足以织起结界。从前熟知的那些黑红交织的浓艳和压抑早已覆没，营帐的轮廓在枯枝下分外草率，即使如此也看得他眼眶发热，仿佛面前并非仇敌所在，而是归宿——闻人逆不假思索地弯弓搭箭，尖锐的光不偏不倚洞穿来者眉间，短剑在同时挥出，割开守夜人喉头，却来不及封住他最后的惨呼。
鸦啼四起。
闻人逆一跃而起，脚下多一具持刀尸体，但身上仍无可避免添几道伤。他不能确定那刀锋是否淬毒，毕竟眼前早有些模糊，似近远周遭都正被赤炎熏蒸，是幻术么？他一脚踏上僵死躯干，又将短剑抽出面前肉身，剑花一挽抛出蓝华数朵，渐渐消失于飞溅的，污浊的，分不清是血或火的乱红。是幻术么？早有定势的招数重复数次，直到横尸积了一地。他用力按住伤口，指尖与织物相接处渐渐黏重——不是因为涌血，却像因为蓄势待发的营内蠢动——走入高悬的白光一轮。
怎会是幻术……他的幻梦里都是千秋富丽，哪容得下这群蛮夷！
凝蓝的冷光烧开毡帐，闻人逆一剑划出，从头顶到脚跟的一条线，在主人轰然倒下后才泛出血光。之后是更清脆的断裂声，滚落的头颅残留愕然眼瞳，凝视闻人逆修罗般面孔。四下除了灰黑一片，便只有腥膻刺鼻。不在这里，闻人逆对自己说。
风声咻咻而来，背上一片刀口的冷厉。他面色不改，任鲜血和鲜血混杂，短剑划过脖颈又穿过心头，听到肉和骨摩擦嘶哑。而后一路奔出，在新一道蓝光撕开毡帐前，不忘踏起一丛细小血花。他凝视昏暝，嗅到夜磷花的香气，明白现在躺在他脚下的是个女人。龙界寒空君站立的身子一动不动，仿佛要等那香气被血气盖过，等血气和香气被一同揭去，露出某种深藏的气息。他走出营帐时已被十余魔军包围，于是闻人逆便走到他们当中，手上冷光未散，一明一灭地照他的脸：
似笑似哭，非笑非哭。
“擅闯营地者，死！”
“交出龙雩！”
冷光与兵器激烈地碰撞。闻人逆仿佛无知无觉，漠然地将短剑从第一人颈间割过，又让长弓浮现并越过第二人头顶，弓弦在喉头咔咔作响中无声收紧。第三人把短刀插进他的腹部时，他终于朝旁边仄歪，法术的光路从侧脸闪过，背上的箭袋拼命摇颤，箭矢之间发出干裂的撞击声。然后是第四人，第五人，第六人，兵器上溅出的光和疼痛混杂污血，在春夜朝他倾泻成一场豪雨。
“你是去送死。”宸渊曾对他说，“一个人闯入魔族营地……我不会拦着你，但你是在送死。”
他的回答是，是啊，我是去送死，我要和他葬在一起，让这里成为安葬龙界灵君的宝地。
短剑再次挥出，裹挟着碎琼乱玉般的冰蓝光芒。此时闻人逆终于怒吼，银发在冲杀中高高扬起，同样被溅上污浊暗红。第三人被割开喉咙，第四人被刺穿胸膛，第五人的双眼被蓝花洞穿，连同他毫无防御的后脑。第六人被冰霜封去去路后一剑封喉，第七人被薄而亮的光芒切开四肢，第八人和第九人被钉上同一支羽箭。代价是寒空君愈发迟缓的动作和愈发沉重的知觉——其余感触被他刻意地无视，尽管在第十人看来，他一身的殷红已是触目惊心。
第十人，
闻人逆弯弓搭箭。
那人于是抬起眼，红瞳鲜亮逼人，还未被灰烬砌满。他笑了一笑，因为这场面的熟悉和惊奇而上扬唇线。少年从玉阶上背过身，回以相同的，毫无意义的微笑，暮光镀上他鲜红的唇。闻人逆松开手，羽箭从弦上经过，摩擦声依然如同叹息，它穿透暮云，扑入无尽的恶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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