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应允你。”
这声音响起来，不多不少短促有力的四个字。但依然被冷笑包裹。冷笑声绵延不绝，像紧贴断臂处的猩红液体一样紧紧包裹住对方的一句话，一如既往的阴湿也是一如既往的潮热。他便感到焦灼，亦感到干渴，就像一杯鸩酒还紧贴闻人逆喉头——于是他开始渴望，像是渴望一场骤雨般渴望一场焚风：要么便冲刷一切，要么便索性将一切焚毁。他已有许多时日不曾见一场好雪，却时时刻刻都像被掩埋于三尺晶莹洁白之下，唯喉头在这个关键时刻烧灼不灭，他要说的话都被掐死在其中。但对方依然只说，我应允你，并不说被应允被垂青的幸运儿究竟是谁。
——那黑影开始缓缓动弹时，他尚不觉得疼。。
但它终是要再开口的。特别是，在某场惊心动魄的“陨落”终于发生后，它要开口布道，并在行走中带起形成它形体的黑光千万缕，如此将自己的形貌**在这时开始回荡的、撕心裂肺的嘶吼中，如它曾千万次在世间上演的一样。那嘶吼不过持续几秒便极惨痛地中止，而它的话却可以说很久很久。除此之外，它的声音和别的声音，也并没有什么区别。
“我应允你，我还要应允你们，”它说，“可这和你们献出的一切有什么关系呢？”他说，“我先头夷灭此世双王的原因，是什么，此刻应允你们的理由便是什么，这不是很方便的事么？”她说，“不过有的秘密是不能被藏住的。”
——到最后一句时，那声音终于呈现出些许的扭曲，尖细的雀跃的，正是要揭开谜底一般迫不及待的样子。
但他却好似无动于衷，只有下巴微扬的幅度被完好地保持，像是冻在了熔融的光明里，只一味呼应对方口里欲盖弥彰的气息作出翘首以待的模样。然而鸩羽和烈酒相混杂的气味已经上涌——灼痛经久不歇，同样挥之不去的却还有微酸且腻的香气，几乎令他以为梗着的是一口泪或一口血。那疼痛一直窒在喉头，令他感到赤裸的不安与痛苦，但既无法从面皮上得以表现，亦无法予他回避或喘息之机。这是白棠春酿点黑羽，从他自枯雪中苏醒时便一直如此，他呼唤他斥骂他叫喊灵术神兵乃至龙神之尊讳，无一不具这般绝望气息。但很奇怪：他陷入长久的沉睡，无非是因敌猷的毒针钻着空子往他心脏一钻。可自醒来伊始，他便只能徒然记起那晦涩不堪的过程，而无法唤起与之相应的任何一点痛觉。徒有鸩酒，兴许不过半滴，却一直将芳醇与枯槁齐齐酿在了喉头。
可他早已许久不曾见酒樽精美酒液清透。他上次以酒沾唇是什么时候？
喉头回荡着落花时靡靡的香气——一片狼藉。
但时至今日他依然记得自己是如何举起酒樽，那是在四百日前——可他何以非记得如此深刻不可，以致竟有日日椎心般的幻觉？——日光肆无忌惮地流入屋宇，宫前盛冰几欲尽数融于一片流光溢彩中。但他想，他本是不惧寒热的，却在指尖碰触樽身刹那觉出彻骨的森寒，便觉得是个露骨的暗示。但他将它一饮而尽时，仍没有丝毫犹豫：酒是新酒，专为取今春最后一树白棠，称谓与颜色皆极旖旎，烧入喉头肚腹时却只剩纯粹的烈与辛。他一饮而尽，几乎是摹仿了前些时日失去音讯的那位青莲君的豪气，但却好似已确知此生将不再有那般坦诚，故饮酒时有热风花絮来鼓动衣袖，那飘飞模样也并不缠绵，只显出可怕的决绝。芳樽尽，尽后便是碎，与地面相吻处漫开清鸣，好似敲冰曳玉。他出宫门，落花纷繁不断擦过眼帘，但自打他乘宫车入龙城那一刻起，这景色便只显得稀松平常。他出宫门，却好像又看到了无尽的污黑与血红。但在那时，它们却不该——至少是还未出现。
——停下。
好像有人这么说，且像是把仓皇惊悸都揉进平淡无奇的两个字中，便连他自己都不知是如何读出这般微妙情绪。但脚步已经迈开了，再无停下之可能。
他看两旁的路，内城的青石再不容宫车经过，唯每一次步履踏过时能落些许尘埃，在七年间积了又扫扫了又积——同龙城龙界辉煌历史相较，七年时光算不得太长，但他竟已看出些微颓败、颓败又沉寂的模样。宫门前一箭之地里尚有花谢花飞的好情致，一箭之地外便只剩长长的绵绵的路途，分而合合而分，引向不同仪制的同样紧闭的朱门。他行得匆匆，甚至不曾抬头看一眼天色，尽管漫天的黄昏已经又氤氲起来，压在他绾好的银发上。
他只知到了此刻，长街上的人竟是一个也无。
路程不过十来分钟，他走得坦然平静，甚至有些轻快意味。七年前的这时，他走到这里，便能看见少年苍白了脸还挺直了腰的样子了。但如今却只有无尽的暮云铺地。
他一路走，并不觉得有什么孤寂入骨的意味，只觉得天际色块着实过于浓艳，竟又是让人窒息一般的壮烈。他说，“又是”，是因为他正站在七年前一个熟悉的位置上。但如今他已不是仰望者——亦非被仰望者，因为人群散得总比暮云还快，如今脚下除了三级白玉阶，便可谓空无一物。但他仍在取下束发的帛带后，将目光投向七年前自己所站立的位置，以显示他如今所为，不过是一出义正辞严的仿效。他于是看到那少年的模样：瘦弱的白皙的矮小的，银发如悬瀑般垂至脚踝，与他如蓄养万千星海的幽蓝眼眸一道，成为他因天赋的过于充沛的灵力而被选中的证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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