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俨气死了，他本来就不认同一个大活人天天给自己选坟头的行为，向兴学还那么认真地做着考虑。
他一晚上没和他小叔讲话，快睡着的时候听到向兴学絮絮叨叨地念：“我本来不信来世，也不相信灵魂…可我总想着，人死了就是死了吗？如果真有那些东西，我们葬在一起，骨灰盛在骨灰坛里，灵魂能去哪儿呢？它从我们身体里出来，回头看看我们去到的最后一个地方，看到一块儿碑，是不是会觉得有了归处？或者，它们去不到别的地方，只能被禁锢在那一方墓室里，那我们，是不是就能永生永世地在一起？虽然住的地方有点小，但你跟我还是在一起的。你会烦我吗，那可能不是十几年几十年的事，是一段我们没法想象的时间，从第一种人类思想迸发到今天，到更远的时候，可能是到文明消亡的那一天…是这样的永远，我们永远在一起…诶，我有点不好受，我觉得你爸就是那样想的，我能理解他。”
向俨背对着他，眼泪落下来，心里恨向兴学越来越会说话。
他后来再没提过买墓地的事，但向俨知道他还在陪向兴邦奔走。
多数墓地都有使用期限，他们想找一个“一劳永逸”的好地方。
想到墓地，想到死亡，向俨又不可避免地想到狗子和猫猫的岁数。
狗子快十岁了，还是好动，但脸白了一半，那是苍老的征兆。
猫猫则被喂得太好，生过病，医生说脏器肥大，想要长寿必须减肥。
向俨自己作为医生，见证了太多的死亡，别人的死亡终究是别人的事，对于未来猫猫和狗子的离开，他还是觉得自己承受不住。
他以前没有这样软弱，这几年总有人给他慰藉和保护。太过安逸，他好像再不能遭受丁点儿的苦痛。
夜很深了，向俨听到秒钟嘀嗒嘀嗒地走，外面好像刮起了风，仔细听还能听到向兴学的鼾声。
向俨套上衣服，轻手轻脚地走到向兴学的房间，借着客厅顶灯的光仔仔细细地瞧他的小叔。
之前不觉得，现在好像能看出一点儿年龄感：面颊上没多少肉，年轻稚嫩的感觉就少了许多。双眼皮的褶子很深，眼尾稍稍露出一些岁月的痕迹，很淡的，却别有韵味的。
他现在还是觉得他的小叔好看，而且愈发耐看。
他摸了摸向兴学的额头，还是有些热，但不算烫人。向兴学被碰到的时候微微皱了皱眉，鼾声也跟着停下，他半睁开眼，说：“来了？”然后转向另一面，随手摸了摸空着的半边枕头，示意向俨来睡。
向俨躺下了，听到向兴学又打起呼噜。
他最终还是回了自己房间，脑子里空空荡荡，最后一瞬的意识停留在向兴学那一声喑哑的“来了”。
向兴学病了好几天，烧退得快，嗓子不见好。最严重的时候发展到说不出话来，他沉默了一个星期，让向俨不得不承担起“发声”的角色。
向俨这才发现说话很累，没话找话更累。他习惯于听向老师嘘寒问暖，向老师没法开口，家里就冷清得像没有人住。
为了让房子热闹起来，他宛若咿呀学语的婴儿，见到什么都要说一声，但是说得不太好。
“这个鱼香肉丝口太重。”
“你看这颜色，酱油放得太多了……家里酱油还有没有了……我看到一个视频，教做酱油卧蛋。把酱油打在鸡蛋下面，鸡蛋不要打散，放在蒸锅上蒸……”
“今天一个女病人自己来做检查，怀着孩子，肺里有一块阴影。”
“她，她长得还挺好看……从产科转过来……之前一直没生过病，孩子也发育得很好……那个小孩，如果能平安来到世界上，一定会是个很漂亮的宝宝吧……妈妈长得好看……就是不知道爸爸在哪里……希望他们都平安……”
“我看到一个花瓶还挺好看的。”“白瓷，上面烧得冰裂纹……我不太懂瓷器，我爸懂这些，下次可以让他看看，他说好的话我们就买吧？正好家里的花瓶用旧了……就在医院对面那条街的家居店，在橱窗里就能看见……明天你来接我下班吧，我们一起去看看……问一下价格，如果没有那么贵，就不用问我爸了……对了，我看你上次买的花快要开败了，再买一点吧……我们也可以自己种……我爸后院里就种了一些……如果你想的话我们还可以换一个带院子的房子，这样狗子活动的地方也大一些。”
向兴学总是含着笑看他，把向俨看得脸热。
他知道自己说得很生硬，每次都先把唯一想说的部分抛出来，然后做扩句，在心里偷偷地写小作文。
“俨俨…”向兴学唤他，声音让向俨心里泛酸。
“你别说话，打字吧。”
向兴学摇头，拉着他走到书桌旁。
他给钢笔吸饱水，用纸巾擦去笔尖富余的墨。
“想写什么？
“不用这么麻烦的。”
向兴学字体遒劲，像峭壁之上的苍松，可一笔一划之中却有初生日光点染云霞的极致温柔，他写:“我以前总想要听你说更多的话。”
“想听你说你爱我”
向俨有点不敢看，生怕向兴学写出什么更加浓烈的词句——男人越老脸皮越厚，他小叔好老了。
他双颊发烫，视线却舍不得移开。
“想听你撒娇”
向兴学笑了一下，继续写:“可你不需要强迫自己说什么，我也喜欢你不说话的样子。”
“你不说话的时候，我这儿也能听到声音。”
向俨问:“什么？”
“心跳声。”
文字是有力量的，向兴学刷刷刷地写，向俨的心就跟笔尖咚咚咚跳。
跳得太快了，让他感到有点儿恍惚。
他又想起二十年前的向兴学，二十一二，无比年轻，独有一份漫不经心的温柔，他说：“我对你有期待，但你不需要活成我想象的样子。”
向兴学让他慢慢地长大，让他慢慢地摸索想走的路。
好像就在那个时候，向俨的路忽然变得很窄，他不在意世界有多大，也不在意前程能怎样光辉灿烂，他只想朝着那个温柔的人走，走他走过的路。
二十年弹指一瞬。
向俨看着向兴学，从二十岁看到四十岁，看到他笑，眼角有细细的纹路。
看到向兴学用唇语说：“我爱你。”
向俨觉得自己真的不争气，到现在还能感受到无限的悸动。
他无奈地笑笑，不想再说多余的话。
他很明白的，向兴学爱他。
※※※※※※※※※※※※※※※※※※※※
植树节快乐！
晚上九点微博发车。
发完车就真的真的没有了。
感谢大家一路陪伴，欢迎关注作者专栏，治愈校园小短篇《空心拳》正在连载中。
喜欢牧野请大家收藏：(m.zhuishukanba.com)牧野追书看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