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我第一次近距离接触到的活人类不知道该不该称之为“人类”——长着一对非人耳，行走于京都的风光里，发间沾染人世情味。
我和他对峙的时候，被他从袖子里甩出来的符困住，白色的符咒一圈一圈筑成墙把我和春天的湖光山色阻隔开。
“春天”这个词是几天前鲤鱼精刚教给我的，我们鱼妖本身对季节的变化并不敏感，只知道这个时候开得是樱花，等再看四五十次月亮后就能看到莲花了。
鲤鱼精说“春天”这个人间词汇是从一个叫做安倍晴明的男人那里学来的，她每每与河童谈论起几百年前有关于这个男人的事时总是目光深远，一无所知的我在那时只会围在他们身边吐出一溜圈的泡泡。
我说我不知道该不该称呼眼前人为“人类”，是因为他有一双和平时来我栖身河畔打水的人所不同的尖耳朵，脸上画着奇怪的胭脂妆容。
我现在虽然在很冷静地想着这些事情，但其实身体早就已经疼得要炸开了，那疼痛像是属于我，又不属于我。有什么东西在撕扯着我的灵魂，它尖锐的叫声深深刺进我的脑海内，等过了好久我才知道那是从我喉咙里发出的声音。
奇怪——我明明还没有长出声带。
在我还纠结于声带和疼痛中时，眼前一星金光闪过，身体里的疼痛一瞬间被剥离开，同时我陷入了一片黑暗。
……
「香夜的身体越来越弱了。」
「抱歉……」
「为什么要道歉？」
「我想要见九十九丸。」
「……」
这是什么？鱼也会有人类死亡前的走马灯吗？这是谁的记忆？是穿白无垢抱着数珠丸的女子的？她坐在黑暗中喃喃自语，声音低沉像一口年久失修的古钟，诉说老旧的秘密。
流光。笑语。小薙刀。花嫁行列。鞋底的草种。三渡河的彼岸花丛。
记忆碎片一闪而过，黑暗中的女子像是释怀了一般，露出了轻松的笑容。
「我去见九十九丸喽。」
哎？我还来不及做出反应，她的身体便如烟般消散离去。那细碎光点泯灭在黑暗里，也婆娑进我脑内不见天日的记忆深处……
几十年前，我初次游到江户时，女子香夜的尸体出现在河边。那时候我还小，不会思考，出于鱼的本能便是逮到什么吃什么。所以，香夜留在我身体里的最后一丝魂魄才会想要摆脱掉我的躯壳，拥抱完整的灵魂前往莲台野的黄泉路，去见她的爱人吧。
想起了前因后果后，我一下子清醒过来，细细密密的疼痛像藤蔓苍叶覆盖进眼窝，我知道，这是对于我无知的惩罚。
“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低语声在我头顶响起，是之前用符咒困住我的人类！
我不安地扭来扭去，想要挣脱开他。
“你吞食人类，化为物怪，即便剔除了你体内多余的怨念，也已经无法根除神志的残留。”他的手抚过我已经空无一物的眼窝，指甲触碰神经的痛觉让我鱼身一僵。他把我放进一个混着不同药草味的地方，我猜想是他背在身后的箱子。下面的格子放着最常见的甘草，晒干后有阳光的味道。
“需要黑夜山的鱼骨草吗……”这是我再一次陷入黑暗前听到他所说的最后一句话。
被卖药郎背在后背上的日子简直颠簸的要命，我自知有罪，可我还想活着。我还想看纷扰的尘世，喝桃花妖酿的酒，想要在冬天扬起一把雪，化成来年漫山遍野的花来。
我不知道卖药郎到底是怎样的存在，两条腿丈量过多少山河。没有人知道他的姓名和过往，路过人烟也会停留，用药草换取其他物品。
我无法离水太久，他每隔一段时间会把我放在水里。晚上入眠时，我就在他咫尺之内吐泡泡。
颠簸了几日后，总算到了黑夜山。我在这几天里喉咙像火烧一般疼，胃里吐出一股股酸水。但每一次只要是在卖药郎面前，我都会表现得像一条瞎了眼的鱼一样，自由又自然。
他摘了几株鱼骨草，和粟果的晨露、珍珠粉混在一起，用符咒包成球，晾晒一天一夜集天地灵气和日月精华为一体后，融进我空荡荡的眼内。
当然，这些都是很久以后我问他后得知的。
他把我放在黑夜山的河水里便不辞而别，我在他走后不久难受得几近昏厥，沙哑的声音从口中发出。浑浑噩噩间我听到一段绵长悠远的笛声，我在这笛声中逐渐平静下来，意识筛落进梦的罅隙，明明灭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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卖药郎走后的第十天，我在水里看天上的云，失明带来的痛苦无措像是被腻人的水草勒住了脖颈，令人窒息又抑郁。我现在格外珍惜每一寸鲜艳的时光，他人赠与的眼睛是我独享的琉璃世界，收拢盛放一盏花事。
嗓子的疼痛已经蔓延到了全身，每当我痛不欲生的时候都会传来笛音，从上游，从山顶，从树后，我每一次追寻声源都无果，只能静静感受笛声是如何洗涤痛苦的身躯。
卖药郎走后的第十五天，我刚目送完一只幽魂的离开，身体便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颤栗完后血水直接从口中喷涌而出，身上每一片鱼鳞都在流出咸腥的血液，淌进黑夜山的河水里。我渐渐无法掌握平衡，身体横着漂浮了起来。这种感觉很奇妙，像是水把身体和灵魂一并托在河面上。水很温柔，我却在这之中体味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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