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外是雷雨交加，一道闪电打下，一瞬间照亮了黑漆漆的房间。阳台的窗户洞开，风雨扫进来，平日里柔和的白纱帘在凄风苦雨中狂乱地翻卷，宛若惊涛骇浪的海面。
闪电落下时，柏乔看到了一长条的阴影悬挂在房梁上，长长的绳子垂下，随风荡漾着，活像鬼的长臂。
她的母亲乔丝丝正站在那悬挂的绳子前，对他温和地笑着。
柏乔好久没看见母亲笑了。在他的记忆中，母亲一直是一个愁眉哀目的女人。她长久地坐在阳台的高椅上，目光空洞地望着天。那时候的柏乔还很小，他的头发犹如婴儿般细软，自来卷很明显，常东翘西翘的。
柏乔的小脸上常抹着油画的颜料，他总是捧着自己的画作，哒哒哒地跑上楼，拿到母亲面前。但母亲总是对他视而不见，柏乔脸上的兴奋一次又一次地被失落替代。
他不知道母亲的目光落在哪里，直到有一次，他顺着母亲的目光望去。后来，柏乔将阳台上方的天空画了下来，他再次小心翼翼地从身后拿出画作，展示到母亲面前。他以为母亲会又一次无动于衷，没想到母亲却抱着他大哭了起来。
乔丝丝告诉他，要飞出去。那时候的柏乔还不理解乔丝丝话中的含义，他只是沉浸于对母亲拥抱的喜悦中。
那是母亲给他的最后一次拥抱。
半年后。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乔丝丝冲站在门外的柏乔笑着。她向柏乔招手，让他过来。
那时柏乔白皙的脸颊上沾了一抹蓝色的颜料，他欣喜于母亲对他展露的笑颜。小皮鞋欢快地踩在木地板上的声音响起，柏乔手里拿着新画好的画，登登跑过去。
再一道闪电打下，柏乔手中的画应声落下，尚未干的蓝色颜料蹭到了木地板上。
乔丝丝掐住柏乔的脖子，柏乔惊恐地瞪大眼睛，他看见乔丝丝泪流满面。
柏乔快要窒息了，他两脚乱蹬着，乔丝丝的手像铁钳一样，怎么也掰不开。
在柏乔彻底昏死前，乔丝丝松了手。柏乔跌落在地上，他摸着自己的脖子，剧烈咳嗽着。
乔丝丝最后将他推出了门外，柏乔看着实木大门在他面前合上。在门缝里，他看见悬挂的绳子下面，是母亲常坐的椅子。
门落了锁，柏乔在门外一边哭喊，一边咚咚咚捶打着门。
风声雨声在年幼的柏乔耳边回荡，他踉踉跄跄地奔向楼梯，却一脚踩空，一骨碌从楼上滚了下去。
那晚很黑，很冷。
柏乔从冰凉的大理石地上爬起来，有温热的液体在他的额头上流淌。他的视线很模糊，却还是用最快的速度冲到了在他家做工的保姆门外，他疯狂地敲着房门。
片刻后，房门打开了。
上了年纪的大婶看到他的模样大吃一惊，柏乔奋力指着乔丝丝房间的方向。他记不得自己那时囫囵说了什么，只记得自己不久后就失去了意识。
那天晚上，他失去了母亲，明天是他的八岁生日。
父亲对他更严厉了。父亲说女人是避风港，没了母亲，就要自己面对风雨，自己起航。
柏乔只是哭，大哭。一张小脸哭得通红。
柏家栋看着这个不成器的软弱的儿子，一怒之下，一巴掌劈下。
柏乔吓呆了，连哭都忘了。这时有个身影冲过来护住了他，那是他的姑母，柏家康。
柏乔从小就是个爱哭的小孩，他不仅爱哭，还爱逞强。
他被其他小朋友欺负了哭，被钢琴老师骂了哭，作业没有得优加也哭。那时学校里常贴一张标语，写道不要让地球上最后一滴水变成你的眼泪。柏乔不明白最后一滴水为什么会是他的眼泪，他该死的眼泪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
但他的母亲对他的泪水视而不见，他的父亲会震怒于他的软弱。
废物。柏家栋冷眼睨他，说道。
后来柏乔练就了收闸泪水大法，他在其他小男孩围着他唱“没妈的孩子像根草”时，要多横有多横，一言不合动手打人，其他小孩儿的拳脚也迅速落在他身上，柏乔却一滴眼泪没掉。他只是在夜晚蒙着被子，无声无息地掉眼泪。
后来有个人坐在他的床头，把他搂进怀里。告诉他世界上有人强硬一些，有人脆弱一些，都是没关系的。男孩流眼泪并不丢脸，笑着做坏事的家伙才丢脸。
那个人是柏家康，他的姑母。
柏家康会拥抱他，会鼓励他，夏天会带他去游乐园，冬天会为他织小手套。
他曾仰着头，眨巴着水汪汪的大眼睛，问柏家康能不能当他的妈妈。
柏家康却摇摇头，说她是柏乔的姑姑，她是柏乔的妹妹胡灵儿的妈妈。但柏乔可以将她当作母亲。
柏乔和柏家康相处时，时常想起父亲说女人是避风港。他觉得避风港真好，他永远不想离开。
可惜，他在高中时离开了自己的避风港。柏乔考入了国外极富盛名的艺术学院。他的避风港柏家康还有家里的保姆都到了机场，为他送别。他的父亲却缺席了。
柏家康笑着对柏乔说：“今后没人陪小乔哭了哦。”
柏乔却扭过头去，撇嘴，说自己又不是小孩了，早不会哭了。
柏家康笑着揉乱了他的头发。
柏乔的避风港，在他远离故乡的这些年，被炸毁了。
柏乔大叫着从梦中醒来。
他大喘着气，胸膛剧烈起伏着，眼前依旧是一片模糊。柏乔回过头，看着那扇透出冰冷白光的窗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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