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儿抱着偷来的金手，急匆匆地走着。旁的人没法理解她，连石猴儿也不能；她的世界的模样是整个与别人不同的。原本她还会与别人分说辩驳；但若说年岁增长于她有什么改变，那就是终于学会了认知到，这个世界是不足为外人道的。若是对旁人说了，他们只会带她再去看大夫，给她的头上、手上、胸前扎上细如牛毛的针；又或者总是不以为然，认为她只是又发了癔症，在胡言乱语。她知道自己不在胡言乱语；有一个地方，有一个和她一样的女孩儿惊慌失措，害怕不已。她强自压抑着内心恐惧，一面走，一面喃喃地说：“别怕，我来救你了。”
她要救的那个女孩儿和她一样，也快要嫁人了，也成日里缝着那些绣件，针刺破了手指时也一样往唇里吮。她的绣活做得极好，可人却心不在焉，惶惶不安的模样，缝得乱七八糟，又频频被刺中手指。她明明盖上了盖头，在一堆欢声笑语的闹腾里被簇拥推着走，却忍不住惶惶然地四顾，像害怕见到某个人。玉儿凑近了去听，她盖头下的脸垂的极低，低声喃喃，不停地重复：“我造了什么孽？为什么偏生是你？……”
谁？
玉儿抬起头，四下环顾，一道冰冷又熟悉的视线扎中了她，惊得她跳起来；
在热热闹闹层层叠叠的贺喜人群对面，她瞧见了对她而言无比熟悉、又恍若梦魇的那个人。
王别站在人群当中，全然没有任何显眼。他弓着背，长得是与年龄不符的老气横秋，特别长的眉毛往下垂着，像生错了地的胡须，老人说那是苦相，注定要命苦的。武馆放了课，几家的兄弟姊妹都嘻嘻哈哈地约着朝外走，从他身旁撞过去，还要喝叫一声“老鳖王八精，爬那么慢不晓得让路。”
王别便一言不发地让开。不能挡着别人的路。等所有人都走绝了，他还要慢慢地练一遍今日学的拳法步法，再徒步翻山，回乡下去住。他学得比谁都认真，却也学得比谁都慢；明明身长腿长，四肢健全，长力犹足，翻山涉水都不在话下，却就是缺乏一种协调，好像脑袋要命令身子做什么动作，身子却总是往相反的方向去。穿步斜刺，他右脚扳到了左脚；推窗望月，他左右手也会错边。一个八卦罡步，最差的也三两日就会了，他要练上十天，走得磕磕巴巴的。
教头私下里明示暗示，说过很多遍，你不是这块料，不如回去种地或者做些营生，早谋个出路。他父亲那一旁**时没落了，只得靠着祖庄的救济，家里薄田缺不了人手；一双手又粗又厚，不如其他公子哥儿们那样白嫩，生着粗厚的黄茧。
况且，他甚至都不是个讨人喜欢的人，又蠢又笨，到处遭人嘲弄，样貌不堪，嘴也不甜，几乎不笑也不说话。有人传说他是个傻子，脑子有问题，都管他叫老鳖、王八，趁着功课里要相互交招喂招的时刻，一个个都刻意轮番要跟他过手，直将他揍得鼻青脸肿，方才罢休。
他愈发沉默了，好像不会说话那样；但却也仍旧没有放弃，就这样一直等来了去参加十二登楼的日子。
那时候，金陵王那一辈里最出彩的小辈是个容貌昳丽、夭夭矫矫的少女，名唤王偲，无论师姊兄弟，都唤她偲偲姑娘。众星拱月似的捧着，大家长待她比亲生闺女还亲，指望着在登楼里扬名立万。金陵王已经有好久没有人才在十二登楼里拔得头筹了，这让他们在几家联合的生意场上、相互联姻上和族里地位，明的暗的都要被压一头下去。对于这个姑娘，全家给予了浓重的期望。因此这一届登楼，原本万万轮不到王别这等身手的前去丢丑，但为了昭赫王偲，队伍特意闹得前呼后拥，几乎倾巢出动了。偲偲姑娘听惯了周围人谀捧之词，娇蛮任性，呼喝自己的师兄弟如同奴仆一般，可因为她身娇貌美，一群人还赶着上趟地腆着脸任她使唤；使唤不上的，抻长了脖子老远看上一眼，也觉得心花怒放。
那根手指头隔着人群，远远地朝这边一戳，娇声唤道：“喂！那个大个儿的，土老鳖，你过来！”
闲言碎语便传个不歇。
“瞧见他那样儿了没？……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偲偲姑娘是逗着他好玩！也没个自觉，当狗一样跟来了……”
“眼都看直了！这辈子没和姑娘说过话吧？”
“若不是寻他开心，要他牵马做镫的，就凭他？你晓得他一套长拳学了多久么？师父都说，这辈子教了上百的门生，从没见过资质这么差的！好赖话也听不懂，不让他学，是为他好呢！……”
是处爆发出一阵笑声；少女的芊足踏在他背上，一阵风似的旋下去了，像一只蝴蝶扑进花丛里。周围的男子脸上都绽开了花儿，听她一口一个脆伶伶地喊过去，这个师哥，那个师弟，我带了土产，缝了绣画儿，给你的荷包。只有老鳖是适合给她提包袱行李，背着箱笼，从里头掏出那些亲昵的赠物而不被嫉妒，谁也不会多看他一眼，甚至看不见有这么一个人。
他仿佛从一开始就是不存在的。
棋子落在盘上，轻微地啪地一响，像一声判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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