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晋侍从文人们峨冠博带从凉亭经过，一个个面庞白净，像是天上研墨的侍从下了凡来，无不傲气温润，打头的那位尤为显眼，便是近日里因一篇《羽林赋》颇受圣上青眼的司马长青。有小宦官引了这些年轻儿郎们入角门、穿廊下，一个个步伐一丝不乱。
一茬倒了一茬接上，世间道理如此，这便就是下一茬要冒头的了。
衣德秋远远看着这些人的背影，心里一直不明白杨得意对杨谨言那一腔嫉恨之情是打哪儿来的。
从杨得意进了东宫开始，就在他眼皮子底下一步步猴儿精猴儿精地长起来，这小崽子对圣上的心思他一清二楚，他不点破，杨得意也从不僭越。可若说他是因圣上对杨谨言另眼看待而起了嫉恨之情又实在说不通。
司马长青在门外唱喏一声，声音着实好听。
衣德秋看他一眼，这后生颇对圣上胃口，才干样貌都不可多得，前途可谓不可限量。正是杨得意特意寻摸了引荐给万岁的。
这样的人物，上到文人，下到戏子，杨得意不知寻了多少，将圣上哄得开心，圣上也乐意抬举他们，无才的封虚衔，有才的便一步登天，甚至还有那争气的，拖家带口都跟着来了圣上身边侍奉，弟弟弹琴长姐舞。这些人哪个不比杨谨言这个无名无分的奴才更值得嫉恨？可杨得意偏偏对这些人大量得很，只在杨谨言身上犯糊涂。
他叹口气，侧头问随从的小太监，“全儿，今儿是什么日子？”
“回爷爷，十三了，后日才是杨中常启程的日子。”
“他的伤可无碍了？”
“无大碍了，奴才到时定打点好押送的官差，保杨中常这一路多行方便。”
“圣上当日只说发配至边关，却并未明说何处，摆明了心里不忍，给了我做主钻空子的机会——西北那边的镇守太监是张慎行，从前跟得意一同待在圣上身边侍奉，只要能平安到了西北，总有一天能翻身，只是总有些眼皮子浅的东西脑子转不过来，这一路上……”
周全儿机灵，眼珠子一转就明白了衣德秋说这一席话的用意，“爷爷尽可放心，奴才定将此中利害说与官差听。”
殿门开了一半，侍从文人鱼贯而入，引路的小宦官弓着身子紧随其后。
衣德秋远远瞥了一眼，抚了抚衣袖，“帮我捎句话，就说，现在虽苦点，可万岁定有回心转意的一日，让他莫轻易舍了这条残命。”
“回去告诉爷爷，就说得意记下了。”杨得意嗓子还哑着，本来就难听的声音此时听来更难听了。
他说罢抬起头，看着天边儿被吹散了的云彩。
杨得意这身伤轻易好不了，九十杖下去虽说没死，不过也只算个半活，腿都给打断了一条，要不是衣德秋藏着些好药尽力救治，怕是熬不过这口气。
留给他宫中养伤的时间并不算充裕，启程时间又赶得急，到现在只算得上能勉强下地，那张红艳艳的嘴也没了颜色，翘起了干皮。
周全儿进宫晚，从第一面见着杨得意起他就是皇帝身边风风光光的大红人，是轻易敢在圣上面前插科打诨的人物，一身滚云纹的长袍裹着全身，底下人连多一眼都不怎么敢看。可如今落魄了，不过是麻衣囚服，瘸腿大枷。
他打小儿就聪明，对这世间的事儿也看得通透，不禁在心里叹了口气。
周全儿得了衣总管那些话，知道这位爷还有翻身的余地，不敢在这时候落井下石，忙不迭尽心尽力去打点官差，还故意抬高了声音，以待杨得意翻身之时能念他这一丁点雪中的炭沫子。
起了一阵风，快入冬了。
小全儿裹了裹身上的衣服，正看到近来风头正盛的司马长青从马车上下来，脚底下踩了一个宦官的背。
杨得意与他擦肩而过，拖着一副大枷，脚上的锁链哧啦哧啦响个不停。司马大人头也不回，只当不认识这人。周全儿心想，果然，就算那再腌臜的人，在宦官这里都能找到些优越。司马长青左不过一介受了宦官提拔的布衣，在圣上身边的身份说白了和邀宠谄媚的小戏并无不同，今日也能对引荐之人视而不见。
离了这黑漆漆的皇宫也好，他看着杨得意的背影，一步两步，再看看这紫禁城外的红墙绿瓦，转身跑回了这镶金的地狱。
衣德秋特意提点那句话并非没有缘由，而是因为他看出了杨得意没了活着的心思。
杨得意这一辈子，没什么本事，为了讨主子欢心只能嬉笑谄媚，扮丑角儿耍猴戏，到了临死才看清楚，这辈子活得多么恶心，只能指望着下辈子能当个人。
衣德秋就是要提醒他，这辈子还有大把的指望——只要撑过来这一段儿，苦点累点难熬点，往后他便还是万岁身边最受重用的亲信。
可衣德秋小看杨得意了，一个人再怎么经历绝望，他的本性变不了，而杨得意他天生就是在泥里打滚儿的命，他半辈子鄙贱，就算是死过一遭，即便是身处绝境，他仍旧有着本能。这种本能只属于不骄傲的人，他们都是小人，都为了活命不择手段，从来不知道尊严是何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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