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得意吃饱喝足又再睡了一觉，醒过来的时候终于觉得连日来的病痛减轻了不少，看着窗外的日头，已经过了午。
霍愈带人去了函门郡守府，属下们也各忙各的，屋子与杨得意最初醒来那时的吵闹不同，显得有些空。
他慢腾腾地爬起来，连日的卧床让他的手脚有些软绵绵的，只是穿了个衣服，他就已经觉得有些累了。
丫儿端着药进门的时候，杨得意正坐在床沿儿上穿鞋，他的腿并没好利索，蜷不起来，加上冬日里的衣服太厚，此番动作算不上顺利。
丫儿见他这样，赶紧将药碗放在桌儿上，蹲下拿住他的鞋子，但却没有要给他穿上的意思，劈头就问，“您要走吗？”
杨得意看这个小姑娘挺有意思，说话声音小得像是蚊子哼哼，可面上却不见怯，不怕生得很。他点了点头，“你要给我穿鞋？”
丫儿仍旧抱着那只棉鞋不撒手，说“那我怎么交代？”
杨得意笑了，说：“我喝了药再出去，让你交代。”
可能是西北这地方抚人脾气，他鲜少对人这么和颜悦色，人家都说宦官身上少了东西，性子就格外古怪，惯会折腾人，这话杨得意觉得一点不假。从前他在宫里时是出了名的难伺候，手底下的小太监无一不战战兢兢的，伺候人的都是如此，他看圣上脸色，别的小太监便仰他鼻息，一层层欺压下来到最后也不知道哪里来的逻辑，却总能有些微扭曲的快感。这点子快感，是宦官唯一的一点儿趣味。
他从前多少年了，就是这么过来的。
可自打踏足西北，半道儿被霍将军捡了来，他眼里倒是能看得见更多好东西了，也是新奇的很，见什么都觉得有意思。
杨得意把丫儿端来了药大口吞了，翘着脚晃了晃，“穿鞋。”
丫不情不愿的，没急着给他穿，又拿出了一个小纸包，纸包展开，中间躺着一个蜜菓儿，“将军吩咐的。”
杨得意接过来，没有吃，把蜜菓儿重新包好了，揣进怀里，哼了一声说，“哄小孩的玩意儿。”
丫儿倒是觉得他得意得很，连脚趾都欢喜得一动一动的，穿着鞋呢也不老实，不经意地晃着腿，活像个撒了欢儿的小动物。
杨得意站起来的时候晃了晃，暂且没长好的左腿承不得重，一瘸一拐的由丫儿搀着，“你送我去见西北镇守令。”
镇守府好找，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全函门城中最阔气的那家儿就是。
从三品的西北镇守令在这个宦官当道的年岁是个实打实的美差，虽说地处偏远，但好歹是一方地头蛇，不受人管束，多少能活得像个主子。
镇守府确实好气派，就连看门的两个小太监都趾高气扬，一模一样的大红右衽，佩刀侍立门前，倒是显得很喜庆。
杨得意此时一身靛蓝粗布棉衣，是在安淮时霍愈和邵无名给他置办下的，两个糙老爷们儿不懂衣物好孬，就知道大冷的天，越厚越好，是以这衣服虽说的确暖和，可实在算不上体面，甚至还比不上人家的门侍。他不出意外被拦在了外面不让靠近。
杨得意拢了拢袖子，抬头看着石砌的台阶，心里酸溜溜的，一会儿轻叹张慎行心眼儿多，一会儿又觉得自己那御前掌礼乐的三品中常侍在位时过得居然还不如他这边关的从三品镇守奢华，实在是窝囊。
张慎行实在聪明，在杜太后一战结束后寻了机会自请来了西北，虽仍是从三品的官职，与在御前随侍时无甚不同，可明眼人都知道，天子近前与西北偏远之地始终不一样，名义上是平调，实际上却无异于下贬，是以当时劝阻的人不在少数，杨得意这样儿的更是觉得他脑子里进了驴毛。可现在时过境迁，杨得意才发现，脑袋里长驴毛的那个，其实是自己。
杨得意现在无有法子自证身份，想来想去只好拿出了那枚刻有“名花倾国”的龙纹玉佩着人递了进去。
这回不消片刻，镇守府就出来了看似有些头脸的谒者，弯腰恭请他进去，一口一个“不知中常爷爷驾临。”
杨得意等在前厅，茶还未及沏上，张慎行就急急忙忙迎了出来，能看得出他的确匆忙，头发未束，衣服也尚且未能穿好，红艳艳的外袍随便披着，里衣的狐狸毛领子堆起来，露出尖尖的下巴，身后跟了几个谒者，手里捧了他的手炉、腰带、发冠恭敬地跟着。
他一脸大喜过望，压着步子尽量不失了风度，可见到杨得意之后终究还是没忍住，竟然小跑了几步，过来紧紧攥住了他的手，一时间居然梗住了没说出话来，半天才说了一句，“哥哥，可把你等来了！”
张慎行从前也在御前伺候，是千万人里挑出来最早随侍当今圣上的那批人，同杨谨言一起担太子侍读，性子比杨谨言活泼不少，也是满肚子文墨。怪道天家享至福，即便是个伺候的奴才，都是千挑万选模样周正的。
这张慎行的模样生的一等一得好，貌若好女，眼睛圆眉毛淡，整个人轮廓温柔和善，虽貌美却不给人威胁性，是最讨喜不过的那类模样。
说来他在圣上身边的时间比杨得意长，又是个好出身，本该同杨谨言一样看不上杨得意，可他却偏偏爱跟杨得意亲近，打小时候杨得意刚入东宫那会儿就总唤一声哥哥，这么多年来，习惯未曾改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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