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上手机在响。
莫关山仰面躺在床上，对那铃声置若罔闻。夕阳的光线透过半开的窗帘投**来，在天花板上映出一片橘黄，宿舍里空荡荡的，没有动静，没有人声，只看得见灰尘在光线中飘舞。
铃声一直没有停。莫关山空茫地眨眨眼，抬手把手机抓下来，只见屏幕上映着两个字，“老莫”——是爸爸。
心绪复杂地垂下眼帘，他摁掉电话，关掉手机，把脑袋深深埋进了被褥中去。
“你跟你爸真的很像，”早上时候，曹主任叼着烟这样说，“长得像，气质像，那种桀骜不驯、但又不得不低头的憋屈眼神也很像。”说这句话时，他抬着下巴，金丝眼镜闪着冰冷的光芒：“你知道的吧？我跟你爸是高中同学。那时候他可受欢迎了，长得好看，篮球打得好，成绩也不错……”
“女生都喜欢他，男生也爱跟他玩儿，在班里面，他说的话比老师还管用。”
“我那时候长得矮，天天背着个画板，不怎么说话。你知道他叫我什么吗？”曹主任吐出一口烟，薄而耷拉的眼皮掀起一些，三角眼里射出阴冷的光：“……他叫我娘娘腔。他问我，你为什么不打篮球、不跑步？天天阴沉沉地缩在角落里头，像个老巫婆。”
“他笑我，其他同学也笑我……笑得可狠了，我就像个过街老鼠一样。”
“可能他自己都想不到，二十年后，他会因为画画的儿子求到我这里来。”
说到这儿，曹主任“嘿嘿”地笑出了声。他很瘦，苍白的脸皮下鲜少脂肪，皮肤紧紧贴着颧骨，跟营养不良似的。稀疏零落的眉尾耷拉着，三角眼也是耷拉的，被焦油熏黄的牙齿豁着黑黑的牙缝，鼻头下勾，看上去确实像个老巫婆。那时候，莫关山注意到他夹烟的手——无名指和小指微微翘着，透着一股拿腔捏调的倨傲。
“他老得也太厉害了，才四十五岁，就跟五十几一样，嘿嘿……在监狱里想必受了很多苦吧？不过也好，吃过苦，才懂得审时度势，才知道低头。”
莫关山记得那天，爸爸手上拎了两瓶好酒、两条好烟走进那扇门里去，厚重的深红色木门，很严实，听不到任何声音。他待在宽敞明亮的客厅里，红木椅子膈得他难受，坐立不安。良久，那扇门打开了，爸爸脸上带着疲惫的浅淡笑容朝他招手，让他过去。他走进门里，看见了这个男人——
“他拿了你的几张画给我看，问我你能不能考上。说真的，你画得实在不怎样……但是，哎呀，你爸求成那样。啧，你真应该看看，那样子，我一个大男人都不忍心……哎，咱们中理本来是不允许这样的。我是因为你爸，因为你，我是冒着身败名裂的风险给你开后门呀，莫关山，你得心疼你爸，知道吗，好好学。”他装模作样地说教着，突然话锋一转，眼皮子一撩，视线从莫关山小腿一路扫上来——
“你爸他，在监狱里待了多少年？七年，还是八年？……我听说，那种地方乱得很，里头的人沾不到荤腥，什么事儿都做得出来。”他吐出一口烟，不怀好意的视线逡巡在莫关山胸前，眼神里透着几分意味深长：“你爸他……很讨厌那种事。”
烟雾升腾。看着他若隐若现的眼睛，莫关山突然感觉后颈一凉，粘腻感蜿蜒而上。
“我也担心过。我说，艺术学院很自由的——太自由了，容易长歪。你爸说不要紧，他信你，他说，曹主任，你是老师，你帮我盯着他点儿。哎哟！这个责任太重大了，我哪里盯得住。你说对不对，这么多诱惑，我管不着的呀。”
“……你看看，这不才一个学期，你就开始画男人果体了。”
“不过也没办法，贺天确实很帅，咱们院好像就他最好看了，是吧？”
曹主任笑起来，黑黑的牙缝像一道网，不怀好意地向他逼近：“莫同学，你说我该怎么办呢？收了你爸的钱，却没有把你管好……哎呀，我真内疚。”
他这样说着，可眼里透出来的，却分明是恶心下作的窃喜神色。
莫爸爸的电话孜孜不倦地响了两通，但一直没人接，最后还是停了。莫关山木木地窝在床上，脑子里控制不住地想象着爸爸低声下气祈求曹主任的画面，心里不禁充满了苦涩。
他知道——他感觉得到，曹主任是个gay，甚至……当年他对爸爸也许还抱有一丝隐匿的肖想。可爸爸不是TXL，所以莫关山不能想象，那时候他是经过了怎样的心理建设，才能拉下脸面，去向一个讨厌的人赔笑相求。
曹主任说，可怜天下父母心哦。
这个人是得了便宜还要卖乖，他在炫耀，莫关山一清二楚，却完全没法反驳。出行政大楼时他已经懵了，不是害怕，而是不知道该怎么办——爸爸的苦心怎么办，曹主任的别有所图怎么办，他跟贺天该怎么办。全都乱了，脑袋里像有一窝蜂，一根弦绷在太阳穴之间，只要一点点火星就能烧断。所以当贺天跑过来不依不饶地询问他时，那窝蜂猛地炸了——他本不想，但他控制不住。
你要我如何把父母最狼狈的样子剖析给你看？
贺天，你养尊处优，那种感觉你永远不会懂。没有父母愿意在孩子面前出丑……这种事说不出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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