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时走进来前，他为平静下来已经花了很长时间。在闵白试图握紧那只手腕而陆时没有躲开后，他又花了很长时间才能让自己平静下来。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一个不需要质问的问题。难的是问出“你为什么会注意到我？”——但他们是“朋友”，朋友之间互相留意不应被质疑，闵白是这么想的。是以他问出最可笑的问题。
“你要做什么？”
陆时因这问题抬起眼，漆黑眸子照在闵白眼里。而闵白对他露出笑容，有点无奈的那种。
为什么要在这时候对我伸出手，作家心里想。
手从掌心里抽出来，又握住自己的手腕，绕过在他眼里变得有些虚浮的人影，将他带出酒吧门外。男人并没有回答之前那个问题，抿着唇教人猜不出心思，但松开手后闵白腕上的热度却迟迟未退。和上次一样，他被塞进驶来的车后座，
和上次不一样的是，这次男人也了坐进来。
陆时坐在副驾，但后视镜里看不到他的脸。他说到他家，闵白没有作声——他甚至懒得再抬眼看窗外，索性将头靠在前方椅背上，过近的距离和几乎失焦的瞳仁让椅背表面织物浮起细小的格纹，有点像小时候看的那种三维趣图。
他小心翼翼长舒一口气，不算感慨，但莫名觉得安心。睫毛轻轻地颤，眼眶有些发酸，脸上也感到水渍。今天的他的确疲惫至极，状态糟到几点，身体和精神堪称难兄难弟。
陆时扶着他上楼，开门后便进了厨房。方才车内空气不太好，而且混进了他最讨厌的甜橙精油味，让他再度萌生呕吐欲望。他来不及跟陆时打声招呼，便明目张胆借起他家卫生间，但能做的也只是对着马桶干呕一阵。他胃里依然有火烧灼，浇不灭拦不住，蔓延到心口，他觉得难受，但在某个瞬间，又觉得这样放任下去也不错。
他干呕完毕摇摇晃晃出卫生间，门口撞见男人。闵白下意识去寻他眼神，又下意识别开眼。
“抱歉……”闵白冲陆时摆摆手，报以苦笑，“我不是觉得你这儿恶心……你知道的吧？”
陆时嗯了一声：“你喝得未免也太多了些，我在考虑要不要带你去洗胃。”
是带不是送，向来对文字敏感的闵白没放过这细节，但要追究也太奇怪。他只能道谢：“谢谢你哦，不辞辛劳地带个醉鬼回来——但他还没到酒精中毒的地步，别担心。”
最后三个字音量有些小，像心虚，更有句话直接被他吞了回去：他觉得他对医生有点抗拒，尤其是在这种时候。
他向男人讨烟，理由是提神醒脑，被陆时一口回绝。闵白不明白这人究竟要干什么，但无法否认待在这的确让他好受些：也许是因为身边出现了另一个人，也许就是因为身边的这个人。
陆时说他没有做醒酒汤的能力，但可以去给他烧开水。他看出闵白心思重重，便劝他去洗个澡，还拿了衣服给他。
“你觉得有事堵着不好受，等你想说的时候就说吧，我这暖气挺足。”超出前炮友的职责范围，闵白也不确定他人生里还有没有第二个这样的朋友。
……你为什么会觉得想哭？站在莲蓬头下的时候他想，有点不争气地揉揉眼睛。
他穿着陆时的宽松的T恤——宽松得让他很难接受前面得有个“陆时的”这个定语（他最初见到陆时的时候，还以为对方能打个禁欲系的标签上去）——端着陆时倒来的热水。他尝到水里一丝温和的甜，这成为他张口诉说的动力：待他分辨出那丝甜是陆时特意加的蜂蜜后，却早错过了第二次道谢的时机。
闵白说完今天发生的事，见陆时面上没什么表情。他调整了一下情绪，努力让语气里带上更多自嘲：“欸，所以其实……我知道也没什么特别严重的事啦。这帮人不买账就不买账，套那句俗话就是我也喊不醒睡着的人，被掉粉了被批判了也无所谓，大不了换个笔名重新来过咯……”
他说到这里，像意识到什么一样，不好意思般挠挠头，自己也的确觉得有些不好意思。明明不算什么大事呀，现在看那些情绪，甚至觉得有点不真实。
“不是什么大事，但情绪上来了也没办法，在家一个人喝闷酒又难受，就跑来凑凑热闹……”他越说越小声，不算心虚，只是觉得这实在不是一件值得高声宣讲的喜事。他说到这里想到一点：男人也来酒吧，莫非是和他一样遇到什么，又或者是单纯想来一炮打发漫漫长夜？
说不出为什么，但闵白竟生出道歉冲动：抱歉哦我让你看到我，打扰你的欢乐时光。但他在道歉前意识到这话的语气不对，总像夹枪带棒地嗔怪。
最后也只是将道歉扭成道谢，第三次道谢。
“谢谢你……把我捡回来。”要不是看到陆时，也许他会被捡尸体也说不准——两种意义上都有可能。
说完这些后闵白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里”就是他迈出家门刹那想来的地方。兜兜转转回到原点殊途同归……但若没有男人发现他，他只算“来到”，并不能“进入”，殊途同归，只能归于一道门口。因此，这样的道谢，倒成了闵白来到这里的理由一样。
其实陆时并没有给予什么回应，大概中间牵涉到些社会议题乃至个人立场问题，而无论是同仇敌忾还是唇枪舌剑，对两人而言都是太不妙的氛围，作家观察生活得到灵感，却前所未有地渴望从中抽身。
而陆时竟像是已察觉到这些。
明明没人和他“交流”，他却很感激这份沉默——忘了是对事还是对人。
其实也不算忘记，只是闵白觉得再计较下去也没有必要。
“你不想回去吧？”陆时说，今晚要不在这过夜算了，只可惜家里就一个人住，本来是客房的地方拿去堆杂物。不能让你睡沙发，要不……闵白赶紧打断他，你别，其实我俩挤惯了，今天晚上就这么凑合过过也没事。
他在说完才想过要后悔，知道自己耳根正发红，也知道不该拿手去摸。
然而陆时慢慢看他一眼——又是那种违反语法规则的“深深的”一眼——然后笑了。这让闵白心中升起一种有点慌乱的安心感。他生造出这个句子，形容心情，想起大学课堂上的那朵狂怒地熟睡着的无色而碧绿的意识。
陆时从柜子里抱出一床被子。两床被子在床上默默对视，边缘划开一条界。闵白笑笑，佯装语气自然：“要不要在中间放碗水？”
陆时没接这话茬，示意闵白快去洗漱，有点像回到大学寝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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