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心翼翼地问:“那他……受伤了?”
“受伤?他上个月滑雪,腰受了伤还没好。今天他本来要去现场,取消了。早上的会也没来。我刚才去看他,他还躺在床上。”
“那怎么办?还不快送他去医院?”
“他最讨厌医院。‘医院’这两个字,谁都不能在他面前提!”
这倒是不假,沥川一贯如此。
“这份工作,你是不是不想干了?”他幽幽地说。“……不是。”一个月六千,还有丰厚的年终奖。让我辞职,我喝西北风去?我倒不怕丢工作,这“暴力袭击上司”的罪名我可不能沾上。沾上以后谁还敢用我?
“那你去跟他道歉。”
我想了想,人又蔫了:“不去。”
他站起来说:“那我去找张总。”——张总管人事。
“等等,”我拦住他,“我去。”
我磨磨蹭蹭地来到沥川的房间,敲了敲门。半天,里面才应了一声:“进来,门没锁。”
我推门而入,穿过客厅,越过书房,到他卧室门口,门没关,可我还是敲了敲门。
“是我,安妮。”
“我暂时不能起床,你若不介意,就进来说话;你若介意,有什么话就在外面说吧。”他的声音很低,倒看不出有何虚弱的征兆。
完了,伤得不轻。我也傻眼了。往年和沥川在街上走,我总替他挡着人流。人家碰他一下我还要找人吵架,现在发展到拿词典砸他,真是进步了。
“不介意。那我进来了。”
他果然盖着毯子半躺在床上,身边堆了好几卷图纸。当中有个矮几,放着他的笔记本电脑。从床头的一左一右,伸出两个可移动支架。上面是两个三十英寸的苹果超薄显示器,里面是花花绿绿的设计图片,各种角度,平面,立面,三维,鸟瞰。
他的脸色有些苍白,双眉微蹙,唇线笔直,甚至有些硬。他穿着一件黑色的带着条纹的衬衣,烫得硬硬的领子,衬得他脸上的轮廓也是硬硬的。
他看着我,显然出乎意料:“什么事?”
我板着脸,话音却没底气:“把昨天的资料还给我。你很忙,我是翻译,还是我来干吧。”
他的目光回到屏幕上,手在电子感应器上飞快地画图:“不用了。我自己可以查词典。”
过了一会儿,他点了一个键,我听见隔壁的书房里激光绘图仪簌簌地响了起来。他把屏幕从床边推开,看着我说:“你还有事吗?”
我想了想,说道:“如果你现在有空,我想把昨天晚上的翻译做完。我不想耽误你的工作。”这话的语气显得好像我在求他,大大削弱了我一贯强硬的立场,我的脸不由自主地红了。
“现在没空。”他冷冷地说。
“那就麻烦你告诉苏先生,是你没空,不是我不想工作。”
“苏群?”他眉头一皱,“他跟你说了些什么?”
我不吭声。我才不告状呢。
对峙。
过了一会儿,他说:“你有电子翻译软件吧?手查词典太麻烦。”
我一听愣住。先头还以为他赌气,看样子他还真要自己翻译。他就认得九百五十个汉字,我打赌这六年他至少忘掉一半,能不能看懂《读者》都成问题。
“有!我有最新版的金山词霸。”
“拿来给我装一份。”
U盘就在我的钥匙链上,我摘下来递给他,看见他把它插入USB端口。
“文件名是JSCB,在mysoftware的文件夹里。”
我看见他的鼠标就动了两下,过了一会儿,他把U盘抽出来还给我:“现在没时间找文件,先把整个U盘拷下来。晚上再慢慢找。”
什么?这下轮到我抓狂了。别的文件我都不怕,可是,U盘里有《沥川往事》的原稿。我不可以告诉他,更不可以显出着急的样子。不然,他一好奇,非要找出来看不可。有金山词霸,不怕他看不懂。
“好吧。”我按兵不动,暗暗祈祷上苍,千万不要让他发现了我的秘密。
他的样子好像在等着我离开。我偏不走。
“还有什么事吗?”
“有!既然你要自己翻译这些资料,请问,我做什么?”
他想了想,说:“你休息。”
我张大嘴:“我?休息?”
“嗯,你休息。”
“工资照付吗?”“照付。”
“那我这就买机票回北京。”
“不行。”
我瞪他:“你不是说我休息吗?”
“你在这里休息,随时待命。如果我要见什么人,你得过来当翻译。”
“那好吧,”我看见他孤零零地躺在床上,心又软了,“反正我也没事,今晚开始译《永嘉郡记》,译好了发给你。”
“《永嘉郡记》我也可以自己看,我有金山词霸。”
我淡笑:“《永嘉郡记》是道光年间的文言文,你能看懂吗?”
他冷冷地瞄了我一眼:“看样子道光年间的文言文对你来说,是小事一桩。既是这样,能不能快点?明天下午三点之前把译稿交给我。若是晚了,别怪我到江总那里complain。”说罢,他掀开被子,那条唯一的长腿在地毯上找拖鞋。然后,俯身下去,要从地毯上拾起拐杖。我看着他,蓦然想起N年前的某个夜晚,他开冰箱拿牛奶的情景,一阵没来由心痛。我抢着拾起地上的拐杖递给他。
他站起来,穿着一条黑色的瑜伽裤。行动迟缓,似乎还隐隐地咬牙忍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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