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楼春哭了一会就哭不动了，撑着头看杨纤月，小姑娘睡觉乖得很，也不要人哄，自己抱着布老虎裹着小被子蜷成一小团，一觉就睡到天亮。
“阿芸到我身边那会儿，差不多也这样大”，玉楼春一下一下轻轻拍着杨纤月的背，“那年我十二，虽未学成，论琵琶论唱曲，也算平康坊头几位了。阿芸叫人领到我跟前伺候，不过只比桌子高一点，歪着脑袋瞧着我说，姊姊，我娘不晓得哪去了，你能不能帮我找一找。”
她长长叹一声：“她娘原就是坊里出去的......我的阿芸原也当过几日侯府小姐呐。亲爹一死，哥哥当家，母女两个就叫人赶出来......她娘原与我那养母有八拜之交，她把阿芸往我家后院一放，自己就投井去了。”
“风尘中人，从良那就是个笑话。”
“好歹她见过亲爹亲娘”，薛夜来轻轻笑，“我连姓都是自个儿给起的呢。”
玉楼春伸手要去揽她，她却不以为意，
“那时我差一点点就冻死掉了，跟着好多人走了好多路，都说到了广陵城就好了，哼，到哪里能好，流民到哪里都是过街老鼠，谁肯放我们进城？”
“......那年广陵城好大的雪！我坐在墙根下，冻成了个雪人，好多人都死了，我那时就对身上的雪说，只要它留我一条命，我就认它做父母......后来我果然活了下来，就这么姓了雪。”
“堕入风尘，哪个不是命贱？能吃得饱穿得暖，就是老天爷发善心了。情啊，爱啊，如意郎君啊，咱们这样的人，哪里配得上。”
玉楼春把她的鬓发抿到耳后去：“这就是你不给于三好脸的缘故？”
“他再浪/荡那也是官宦子弟，太守的亲弟弟”，薛夜来冷冷清清的，仿佛半点没对这个人动过半点心，“他原也是有功名在身的，论才学论武艺论人品，他哪点比不过旁人？但凡他收了心，浪子回头，自有大好前程等着他——只不过看他回不回头罢了。”
“他眼下是个浪子，配个风尘女子，看上去倒很相宜。可他总不能就这么靠打架斗狠过日子吧？说来他结的怨也不少了，行事又嚣张，难保不会有祸事，真嫁给他，生儿育女，回头仇家上门来，我陪他死了是无所谓，孩子怎么办？”
“若他哪日想开了，回头进了官场，到时同僚往来，若有人与他说，当年听过他夫人跳胡旋舞，身段很不错，他要怎么答才好？”
“我若真嫁给他，我是盼着他回头，还是盼着他不回头？”
她一条条说下来，捋得很清楚，想是早就想了无数遍了，玉楼春便有些心疼起来：“阿夜，你就嘴硬吧，你想得这样明白，可见得是真喜欢他。”
“喜不喜欢的，我不知道”，薛夜来回得硬邦邦的，“横竖他这个人呐，嫁不得。不说是我，便是好人家的姑娘也嫁不得。他是个义薄云天的好汉子，就是——”
“就是快三十的人了，还没想明白要走哪条路，横竖有他哥哥，一时不缺吃穿，就且游戏江湖得过且过。这样的人，处着爽快，却不是过日子的人。”
她闭着眼睛说得平淡，玉楼春倒笑出声：“人呐，就是奇怪，我呢，当年坊间都说我谨慎精明，必不会犯傻，结果一头跳进火坑里，到现在脚底都是烂的。你呢，我初时觉着你豪迈爽快，必有意气用事的时候，万万没料到你事事想得明白。”
那还不是你的教训太深刻了么，薛夜来闭着眼轻轻舒了口气，拿手背轻轻蹭了一下眼睛。
她不说话，偏偏玉楼春又轻轻加了一句：“不过，你的理由没说全——你是怕，于太守必不肯让于三娶你的，我在浔阳能有今日，全因跟于太守那点旧交情得他照拂，你是怕于太守为此迁怒于我。阿夜......”
“后面的话不要说了，我已经睡着了。”薛夜来侧躺着嘟嘟囔囔，玉楼春也不再说，一个人和衣卧着，在杨纤月和薛夜来绵长的呼吸声里枯坐了一夜。
玉楼春既是回来了，杨纤月就不再跟去待月楼，只跟玉楼春待着小院里，孩子心野了就收不回来，不到两天她就腻了，拉着玉楼春撒娇：
“姨母——，最美丽的姨母——，最温柔的姨母——，银兔儿想薛姨了——”
玉楼春写着帖子呢，闻言只觉得好笑：“你分明是不想练字，想去玩了，拿你薛姨做幌子呢。”
杨纤月正把手背在身后，弯着腰左一脚右一脚摇摇晃晃学小鸭子走路：“但是也是真的想薛姨呀。”
她这样可爱，这样天真，全然不知她爹爹半个月前死得那样惨，玉楼春心一抽，掩着嘴装出笑模样：“那你乖乖等姨母一会会，坐下来好好写完这十个字，姨母就带你去楼里逛一圈。”
杨纤月跑着跳过来，扳过玉楼春的脸“吧唧”亲一口，坐下来有模有样拿起笔开始临帖，她今天学写的十个字是：
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
旁的都罢了，为鬼雄三个字都很难写，她悬腕一笔一笔画了半天，还是画成几个黑糊糊的大墨团。
“写字么，要紧的是静心，你想着出去玩，就写不好字”，玉楼春过来握住杨纤月的手，一笔一笔写得很方正，“要这样提笔，你看，撇要这样，以侧锋起笔，这样下来，慢慢转中锋，慢慢的，收笔要轻一点，对了，就是这样......”
杨纤月小小的手包在玉楼春的手心里，坐得很端正，玉楼春说一句，她重复一遍，声音脆得像枝头的黄鹂鸟。
“你阿娘小时候，我也是这么手把手教她练字的，现在换成你啦”，玉楼春教孩子比薛夜来耐心多了，“嗯，写好啦，宝宝跟我念，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
“这两句话是说啊，人活着，就要做人中俊杰，人死了，也不能白白地死，要做鬼中英雄，银兔儿明白吗？”
明白是不可能明白的，杨纤月抬头开始提问题：
“什么是俊杰？要怎么才能当俊杰？姨母是俊杰吗？为什么要死啊？不可以不死吗？我不想姨母死，不可以的吗？”
玉楼春被一连串问题砸得脑袋发懵，眼看着她还要问，赶紧拦住话头，“俊杰就是，唔，等你大一些就知道了。死......不死不死，谁都不死，银兔儿写完字了，洗洗手姨母带你去楼里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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