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了王子带这一席话，小白踉跄后退数步，整个人傻在了原地。不知过了多久，他不顾一切地冲出了行宫，慌张来到马棚处，随便牵出一匹骏马，全力翻身而上，策马一路向西而去。
待小白稍稍恢复几丝神思，骏马已蹿离葵丘数里。官道上人烟稀少，小白再也忍不住，泪流满面。可他御马的手却没有一刻停止，骐骥一跃，带领着他那颗千疮百孔的心，急速向洛阳城驶去。
洛阳城东，新冢映冷月，孤松桀骜，分外苍凉。小白身携数坛酒酿，自小道爬上这高高的坟丘，捡一处青草蔓生处席地而坐，痛饮一坛美酒。
二十年过去，他们终于又见了面。她怎会知晓，这些年来，他寡觉少眠，凡睡必梦，梦境中必有她的身影。可他的痴情无人能说，一个个孤枕难眠之夜，连冷月也时常不肯相伴。今日他终于又来到她的身侧，纵隔黄土陇头，阴阳九曲，他依然感到心底有一丝餍足之意。小白俯下身，将面颊贴在坟丘之上，涕泪横流：“小绿，小绿……你知不知道这些年，我有多恨你！我恨你弃我而去音信全无，我恨你为姬阆生下带，我恨你陪在他身侧，与他白头偕老。小绿，你走以后，姝子苑再没人住过，我这满头的白发，也再无人敢为我拔下了。我们养的罴儿，生下了幼崽，现下连幼崽也做了祖父。湖心殿旁你亲手种的柳树年年抽穗，除了我自己外，无人敢去折它的柳条，可小绿……我始终还是没能留下你……”
说着说着，小白嚎啕大哭，泪落酒坛，入肠更添清苦之味。不知哭了多久，小白只觉浑身一丝气力也无，酒气上头，他颓然趴在坟茔上，喃喃道：“若你心里还有我……今日便再入我的梦罢，我有好多话想对你说……”
不知过了多久，一片湛然天青取代了黔黑之夜，王陵内水汽氤氲，雾霭流岚。半梦半醒间，小白感觉忽然察觉有人出现在自己身侧，他警觉地一翻身，猛然站起，努力将双目聚焦，依稀辨认出，来人竟是年过五旬的葵。
昨日他睥睨天下，雄姿英发，今日却颓唐伤怀，沧桑狼狈，看到这样的小白，葵满心不忍，蠕动着薄唇，哽咽问道：“齐侯此时来此地，是为了看我妹妹吗？”
小白宿醉未醒，踉踉跄跄，颤抖着双唇怒吼道：“不是看她，难道是来看姬阆吗？可她薄情至此，竟连魂梦都不肯与我相见！”
看到小白嚎啕而泣，葵心情万分复杂，他强摄心神，努力平复情绪，一字一顿道：“我妹妹根本不在此地，你又怎能与她魂梦相通呢？”
葵这简单的一句话语，竟令眸色暗如死灰的小白目光一亮，他几步上前，急问道：“她人在何处？若此地并非她的墓冢，那她是不是，是不是没死……”
葵不敢直视小白的双目，回身道：“你随我来便是了。”
洛阳城东大卜一脉世居的小村中，牡丹花开得正好。小白置身花丛中，流连忘返。他犹记得那一年，他莽撞无知，冒失前来提亲，便被绿姬调笑来的不是时候，未得见牡丹仙姿。现下他穿梭在群芳之间，只觉四处皆是她的幻影，耳畔尽是她的笑声。
葵兀自在前方带着路，与小白没有分毫交流，转过瑰丽绝艳的牡丹圃后，映入眼前的，是一片大大小小的坟包。艳极之花开在这凄凉之地，已足以令人心惊，小白再联想到绿姬生死不明，惴惴不安的心高高悬起，双腿如同灌铅一般，寸步难行。
幸而葵并未在此处停驻，而是路过了这片大卜一脉的祖坟，拐向旁处。小白这才舒了口气，快步跟了上去。
谁知绕过这一大片坟茔，篱墙外，有一方矮矮的新坟。与其他墓碑整齐划一的方向不同，这座新坟的墓碑直冲东方。葵行至那墓碑前，偏头冲小白凄然一笑：“她咽气前，不希望我将她的事告诉你，可我觉得，你该知道……”
如蒙当头棒喝，小白心中残存的一丝希望，被葵这短短的一句话击溃成渣。他浑身发软，抖若筛糠，手脚木然，耗尽全身之力才缓缓挪至墓前，只见那墓碑上一应的姓氏门楣皆无，只刻着“齐人妇之墓”五个大字。
齐人妇之墓，那倔强向东的墓碑，仿如她翘首东望的身姿，可重重宫阙阻挡着她的视线，她终究未能再与他相见。
葵年过半百，此时却哭得像个孩子：“她这一生，从未负过你……她这二十余年的全部隐忍与坚守，皆是为着今时今日，你能在那高台上，与各路诸侯一道，定下休战爱民的誓言！”
小白喘着粗气，头脑中愈发混沌：“你的意思是说，她以自己的离去，来激发我征伐天下之心？”
葵摇摇头，泫然而泣：“三十六年前，祖父掐算出将有盖世英雄出于东方，匡扶周室，拯救万民。小绿受天意驱使，跋涉千里，至于齐地，这才有了与你的半世姻缘。其他事，涉及天命，葵不敢多言。可聪慧如你，定然已经明白了我的言下之意。匡扶天下之念，你早已有之，可情痴不断，你如何能下定决心？小绿不过是以离你而去这样的方式，为匡扶天下之大事清除了一个小小阻遏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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