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煌二十二年冬至，明帝禅位织炎君龙雩。
那日前夜，龙逆听见久违足音。寝宫流进一地月色，正是不请自来。眼皮稍擡，床帐已被胡乱掀起。那人径自坐在榻上，不发一言，唯有发丝安然垂落，恰被一明一暗两味赤色平分。他静观这一明一暗交替浮动，方觉自己竟是彻夜未眠。
细碎风声被纸窗糊死，那人呼吸低沈绵长，仿佛带着某种回音。
他不知如何开口——也许那人根本不需他开口。这是太子龙雩的习惯，六年来一贯如此，只在今夜被刻意放大。
“明日。”他忽然道，“明日……你是我的贴身侍卫。”
龙雩背对龙逆，后者心绪本不该被察觉，龙雩却极敏锐地察觉到这种庶几可用”疑惑“称之的，长久的沈默。
他轻轻一笑，迎着满室昏暗：“禅位大典可不轻易。何况那禅位的诏书……”龙逆发觉他正攥紧壹角锦被，如同攥紧那些太子私物，可容他这般蹂躏，“不是陛下垂死病中亲口道出，自然，也不是那群跳梁小丑信口矫造。那诏书写于三年前，藏于明帝宫中的‘灵光分影’……今日辰时，分影碎了。”
龙雩平静叙说，并且迅速岔开话题，似笃定此事与自己毫无干系：“……你很期待。”
“……并未。”对方未提及期待的对象，龙逆不敢揣测，然而未加思考，已先一口否决。冬夜里寝宫中常置有暖魂珠，往往烘出一室香粉馥郁，现下却烤得他口干舌燥，开口便扯出喉咙深处生疼。但侍婢早因太子进入而回避，只有桂花油的气息腻在宫里，换不得一杯沏好的甜茶。
龙雩微偏身体，似欲回头，却在半途收住。如犹豫，又如酝酿。
“你在期待。”龙雩道，“明帝赴魔族王庭谈判——他们动手了，是麽？可若无这些宵小之徒，你们这些村野匹夫，哪里见识得到明日大典的排场？”
龙逆说不出话来。他似乎嗅到些许血腥气，然而极其幽微，甚或暧昧。混着若有似乎的熏香气味，反倒蒸出壹丝微甜。龙雩终于转过来，俯**，赤瞳幽深，好似藏着壹天星火，正将眸中面影烧灼。龙逆移开视线，却不觉探出手，触及那人手腕。他熟悉那人皮肤的苍白，却从未料及指尖竟冰凉如斯。
“你是…近三百年来最强的寒空君。”龙雩喃喃，执过龙逆之手拉近唇畔，“远比他人充沛的灵力、对灵气波动无比敏锐的洞察力，以及对灵术出神入化的掌控……最重要的，是如此忠诚于我。”
双唇印上手背，唇间呼出温热气息，沾上龙逆皮肤，恰似深深一吻。
他正要落下一吻。
“我在寻一个人。”
闻人逆认识一个人。
那人身为灵君，实际地位却是更高，高得不容半分妄语。一手幻术精妙绝伦，衍出八荒六合三千极乐，时时刻刻候着某人入魔，但又非幻术师——那是贩夫走卒一类的身份——那一日他身披暮光，绯红绫罗织出一身傲气。落照岑寂，宫禁森严，他却听到那人赤色发丝束起，风里吹得猎猎。
堪堪初见。
记忆往后便模糊，难得脑海里撞入只言片语，但刚想起那人启唇时神色，便强行断了思绪——却又不似自绝经脉般决绝，后者阖上双眼即可作罢，前者却是在刀山火海里翻滚，勉强避过最毒辣的一击，反留下满身震颤剜疼，萧歆讥他是大梦初醒，他却心知更像梦魂早归帝京。
但这一夜却不同。纵使四目相对只那一眼，榻前修长脊背影影绰绰，足以令他真幻间陷溺无常。只是无意中窥见身前一汪肆意流转的碎银光采，方在梦中事一年余后觉出寒峭意味。
宫墙早已颓圮，何况几扇纸窗。未曾曝尸荒野，倒是他幸运。很快便听到水滴清脆的响，溅在额上，很快凝住不动。一年了，那气味倒还是印着，且是愈发浓郁。过去那人佩惯的香囊，二钱辰砂三钱雄黄，散出微妙气息，然而如此配方并不罕见。或多或少要沾一丝血腥气，杂着袖口药物气味，远远一嗅，便知是故人来。恰如今夜。
月光黏着雪地，白茫茫刺进眼眶，竟是再看不清周遭。那人赤发低垂，全然被明光笼罩，兀自扫着闻人逆额心。呼吸绵长低沉，些许热气沾着皮肤，似乎正预示一吻。
一击洞穿胸口，轻捷无声。
甲申年间，赫连啸与阿逆同行卅日。深入魔军京郊营地的第八日，发觉自己陷入一片黑暗空茫
暗色降临的瞬间，长戟已然扫出，但灵力微光似被攫入山鬼巨口，留不得一声细弱呜咽。手中力聚，只握住一股热流，如凝血复涌——当下却顾不得这细微处，一味挥舞长戟。招式早已谙熟，只消舞得虎虎生风，自可取一人头于千军万马，或护一人命于万马千军。只是此刻，种种套路已无意义，因他身处极暗，千军万马多日前便归了死寂，所护卫之人又已熟睡帐中。人头庶几在，却容不得他去取来。
但身处此境，便不得不战，纵是没了早先名姓，这等本分不得不尽。左脸似乎中刀，竟是半身都渐渐麻痹，仿佛血肉遭了封冻。强把左手搭在戟上，右臂一抡，从熟稔套路中脱出，去势纷乱，反如蛇行。大喝一声，料定没有回音，风声应时却闪避不得，硬拿左肩抗了一刀。长戟再度格出，方觉短短几个回合，自己竟是无一命中，身上却捱了两刀，牵连半个身子无法动弹，仿佛只差延颈试刀，等那轻巧一削——萧歆力气毕竟不及男子，下刀不狠，只管致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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