乙酉年元月十一日，魔族占鬼踪谷，立复国令，拥萧麓为[阿伽留]，谓[平零之辟]。十二日，魔族出谷。次日，据攸城、棠城，驻九秋河支流启水上，临紫翎城下。
十四日，魔将言猎言，愿谒人君。
“‘阿伽留’是魔族古语，意在‘摄政’、‘代理’云云。”消息来报时正值侵晨，似乎比龙界更了解魔族的君王将双手笼入袖中，看着满城灯火渐次隐去，“如此拥立他们可谓急不可耐了，也比我们预计的略快一些。但一夜连克两城，却未碰平民一根毫毛。如此的迅速而小心，大抵是军中又出了什么状况罢？“
闻人逆立在宸渊的目光里，保持谨慎和沉着，但与其说他并不因一夜无眠而多一丝萧瑟，倒不如说他的萧瑟已到极致，便连一丝的增添也不能了。“陛下，”他道，“他们定是要襄国交出我二人，方以二城相胁……”
宸渊只一笑便打断他：“你二人？——果然是寒空君，一贯自负如此——恐怕他们要的和你无异，皆是为那塞外蛮子而来。那小蛮子有甚么好？大概是军中状况，非要靠那他不可了……我可不愿同他们谈，他们要战，便战罢？“
天光一寸寸亮起，逼入窗棂时照出无数白絮。宸渊在这时转过头，盯着闻人逆，深知他的子民正将对方称作“来自上界”的青年，认定他近乎神祗并已打算膜拜。他目视对方，看进他悬星般冷厉的眼，并在一霎间投去同样锐利逼人的眼神。
不过也许你不是这么想的，”宸渊道，“也许你正想着，怎么把小蛮子交出去息事宁人？闻人呵，你大概是怕起上战场了吧……是的，战场上会有什么人等着你，我们可说不清哪？”
于是当真闭门不见。不但闭门，且严加戒备，料定魔军会悍然攻城。果然不出所料，酉时刚过，便有猩红溅上城楼。人类预料到一切能预料的事，只是没有料到魔军并未强攻——大概是也没有多余的兵力可供耗损——然而城楼上严阵以待的箭手，被一刀断首前甚至来不及看清对手轮廓。但他死前已传出信号，万箭便流星一般发起来。
先是陨雨般浩大绵密的飞箭，然后是自城头泻下的火油，沸烫黏稠足可烧痛天际，更不消说城墙之上攀附的血肉皮骨。但魔军并非徒会傅城攀援的蠢物，更不具常人的柔弱皮骨。言猎于远方一声令下，彼端便骤然燃起不输此间火色的赤芒，号令传开时数百人早飞扑而上，这时便轮到闻人逆：箭矢撕出的痕迹同通天火光交织，冰蓝光迹刻于其上，正如伤疤纵横，因伴随无数箭前血花，更加逼真骇人。无霁一直护在宸渊身侧。箭矢攒射虽密，也有一两个不怕死的裹一身箭伤杀上城来，此时唐刀便扫起一片冷光，竟把人头落地这一幕也舞得潇洒利落。然后是赫连啸：紧随去箭，跃下刹那长戟扫出，此后便是漫长的血肉翻飞：撕裂、洞穿、斩断；撕裂、洞穿、斩断；撕裂、洞穿、斩断。戟走风嘶影散，风住时他落在尸堆里，滚出一身腥臭血污。甫一起身便回望城头，但城上雪色身影才映入眼底，便再度回首提戟。面前正是浩浩大军，每一个都面容相似而绝不相熟。赫连啸知道他们若单打独斗，绝不配作自己对手，因而那一刹竟开始怀疑这一跃后的厮杀，究竟算不算得精彩的一幕。
能不能在那人心中，留个叫好的契机。
闻人逆射出一箭便稍作休憩，好似一箭便能耗去他大半体力。他想赫连啸在他开口前已跃下城头，这倒是不曾料想之事，又想恐怕今夜一过，闻人逆薄幸之名便已坐实。一壁再度搭弦，一壁冷冷望着城下万里黑铅中飘忽的一点金。箭矢再度破风，却不是沿着先前路径，惊鸟般斜斜坠下，逼退围至金影边的一圈暗色。——他怎会放那人去送死？这想法堪称坦坦荡荡，无比真诚。转头瞥见镇定自若的宸渊，闻人逆冷笑着以目示意。之后的箭矢回归既有轨迹，跃上空中时霎时散成无数细小箭芒。朗月孤悬，俯瞰四野，一切紧张而有条不紊地推进，厮杀的过程如同遵守神律般庄严而清晰，每一名跃出的魔军，都有与之对应的箭矢，戟影或刀光，作为他们神圣不可侵犯的命途终局——甚至不可篡夺或略去。
大概曾是化外之人者，反更易受龙神感召，至少赫连啸自认对龙神的信念不曾有假。但倘若他还有所谓有生之年，倘若还能在不知是长是短的有生之年中回忆这如有神降的，声势浩大而秩序井然的一夜，不，他将不能忆起这一整夜，而只能忆起那撕开重重深夜的一袭红衣。不知是祝祷还是厮杀的浩大声响中，那红衣似乎单为逆神而来，孤绝凄怆。赫连啸提戟看他，戟上染着无数尸骨堆出的一抹艳色，可那艳色比起那人眼眸颜色，却总像拙劣赝品。然后赫连啸想起，他和这人交过手——自然，是和这人的赝品交过手。在那之前，他甚至不曾有和他对视的资格。
心脏激烈地鼓动，夜风凛冽，钢刀般钻入袍袖，使它略显可笑地鼓起。四周的士兵仿佛洞悉二人微妙的关系，纷纷散开。风还在不知止歇地呼啸，令人几乎窒息。奇怪的是，在看到龙雩的瞬间赫连啸毫无讶异，甚至没有一点神情的轻微改变。只是想着，他还是见到了他——也许是，代某人见到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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