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时长夜未尽，而白芷香气正扑鼻，尽管留下香气之人已离开床榻，似乎特意令清朗的月色回到他身边，白栩依然觉得满足。至少手中所留热度，不是来自血浆黏附，而是来自指掌交叠。身上隐隐作痛，大抵也是因为昨夜荒唐，何况嗓音发哑喉头发紧，亦是绝妙证明。
低哑的呼唤传出锦衾：“去作甚么？”不需要称谓，甚至这一声问也显多余——凌刃已先一步坐回他身边，同时从容不迫地握回他的手，态度温和坚定到令他放弃追问，以至于“为何而面露坚定”这种疑惑都消融于一枕清辉。明光里那人眉眼好看到惊人，是彻底退去杀意的锋锐，又似全然未经风雨的温柔，白栩清楚当年诸事虽定，夜惊却已是痼疾，又或因为枕边人的缘故，更似他刻意养成的恶习，故这样的事大概会在每一夜发生，并融入骨血的每一寸。既是时常发生之事，则双方夜话庶几已有定式。可他想不起那定式为何，甚至舌尖些许字眼，都骤然变得晦涩艰难。
好在他迅速令自己打消疑虑，自知情话晦涩爱语艰难亦无妨，但得凌刃在侧，他甘心口死舌僵。
“在想什么？”要直到吐出这四个字，才想起一贯的对话该是诸如“快睡吧。”“好。”之类。对凌刃的提议，他从不思拒绝，不是不能，只是不愿。但为何今夜他一直诘问？就连这句也凭空生出尖酸意味。但凌刃始终不曾回复，也不曾提出新的质疑，直到白栩再度合眼。
他不知入梦瞬间，紧握的手骤然松开，于自己面上片刻踟蹰，不经意就掠过双唇，像刻意用呢喃换了追问。此时如有梦，最该昏昏沉沉，仿佛片言只语一闪而过，总是飘渺有如夜啼。又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候到鸡啼，直直惊破深青天色，落在檐边却只得微弱收稍。雕梁间清朗照旧，只是晨光悄然代了月色，化入携手出门时绮丽的一片，笑吟吟地撞着双眼。
足下青石嵌着雨雪冷香，一路向前串起无数纷沓脚步。与各色行人并肩，见他们嘴唇翕张压低声线，所说所言本无半点共鸣，汇在一起却成格外响亮，足以掩盖他们彼此无话的事实。当初他们也是如此，心照不宣彼此相望，将口径统一成缄默，以此置身肃穆的朝堂，并抵抗嗡鸣的朝贺。今次朝仪又是由谁主持？青眸一闪无声发问，可这问句亦极熟悉，也只该在晦涩的岁月里问起：谁来主持朝仪？是戎马半生的君王，还是九重天阙中被洞穿的胸膛？
白栩知道凌刃不会作答，何况答案本身——于斯——即无意义。
“倘若我将赴往一场无主的朝仪。”他道，“你可会阻拦我？”
掌心的手骤然一僵，这在那人身上并不多见，甚至罕见如故意为之。冬春之交的尘沙越过人群，仿佛来自战场，沾染铁腥与血气。可是战争在多年以前已被终结，被安排好黑暗无垠这一绝妙结局。于是他的目光越过尘沙，再度落在那人面上，如一出从发际到喉头的缠绵般。他要仔仔细细地凝视，仿佛这次并肩便是是最后的照面。凌刃的目光追上来，与他陷入长久的纠葛。古井不波的面上泛出笑意，是白栩的青剑被纳入视野后：
“会。”双目苍蓝平静有如深海，足可供他于其中纵情恣肆，“你不是干禄之徒，我自不会令你屈心抑志，惹上一身不快。我知你素爱行吟山水，放舟江湖。有我陪你便是。”
白栩听见自己的叹息，和凝重的目光相比它太过无力，恰好可作凌刃话语的收束。这一声叹不为任何一种情感而生，只是察觉体内某处空洞骤然暴露，于薄薄皮骨下迅速**。直到出剑后才意识到，那感觉大概便是所谓“疼”的。行人们将目光投向此处，在恰到好处的惊愕和骚动中，环视近乎决斗现场的一幕，作为观众来说，无疑相当合格。
凌刃捂着被擦伤的手臂，再一次露出意义不明的笑。
“明白了么？”他说，“这样的事正一而再，再而三地发生。先是明帝和魇君，而后是赭王和他的侍臣——接下来便轮到我们了么？佳偶天成，兵戎相见，这戏码还真是旧看不厌。”
白栩回以相似的，只是笑意中的苦涩更加鲜明。持剑之手颤栗如触炽焰，但关节处早有冰凌刺骨。
“正因如此，才要终结这一切。”他说，“这是梦，梦里我们一直在打无意义的机锋。我不曾欺瞒你：至今为止我对所谓真相，仍是一无所知，但倘若你已知晓一切，恕我便无法沉默以对。
“带我出去吧，你在梦外，有我陪你便是。”
青剑尚未入鞘，叹息声已先起，但不是来自自己，也不是发于对方。叹息声们发自一张张铁青的面孔，它们从或良善敦厚或冷漠肃然的外壳下争出，回归最低等的魔族人模样；而后无一例外伸直手臂，不以兵器，而以出于观赏需求不得满足的愤怒，向二人发起整齐划一且声势浩大的追讨。于是青剑挑开天光，穿破衣料，咬如心脏，苍龙入海，风走云散。
他没想到青剑穿胸的同时，原本体内的空洞也在瞬间被填补——被冰冷的锋刃与滚热的血浆。倒在地上时只有满眼白光，悬骨之灯大奥之穹尘世之昼，都化作不可知不可说不可捉摸的幻觉。深没胸间的锋刃被抽出，同时手指脱离青剑，没入更温暖的包围中。此时方听得劲风呜咽，兵刃相交，第三人轻轻一嗤。此后方知知晓此后将临大敌，却终于安心：至少凌刃从未真正放开他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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