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雩乖张的冷笑已经褪去了。
雨便是这样下起来的。
并不曾听见西天的殷雷，但在闻人逆睁眼瞬间，已有无数雨丝，由天及地地连成一片，细沙沙地打眼前掠过。闻人逆下意识地抬头，望向断崖的下方，看见纠结着水光的云涛正是势头汹涌，奔流不休。但他并不觉得这样的景象有甚可观，毕竟站回十年前家乡云聚顶上，也能见出一番天水连绵，浩荡不绝。
但他如今垂坐异国绝弦堑，便只能看见污血遭积水驱逐，一路摩肩接踵地朝崖下坠去。血渍的来源非剑非尸，只徒然附于龙雩面上，半干半凝之际即被洗净，连同过于恣睢的笑容一起。缺乏表情的脸上，因为同样缺乏气力，而显出一种极端疲敝的空洞。闻人逆想起很多年前，有人说，太子殿下只有一种笑容，都是笑给敌人看的。
即使是印象中最后过于温柔的笑——也在虚浮中带着嘲讽。像这样将笑、残血、活气和戒备一同卸下的时刻，可谓前所未有。
正是因为笑容里嘲讽和嗜血的意味，连同笑意本身，都一并消退无踪，于是自从风雪伽蓝中苏醒的瞬间，到在幻术密布的边缘被言猎刺穿胸膛为止，其间翻涌不歇的焦躁和杀意，都融在了肃然的雨声里。他知道只要太阳出来，他便可令水聚化冰尘，将这一场磅礴壮阔散入无垠天空，于是反倒更令雨水向身上浇来，刺出密密匝匝的麻、凉、和疼。
这一场雨……
他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安，好像即令知道在骤雨来时山峡亦将滚落泥石，到那时两人真正同衾同穴抵足同眠，也会觉得无悔且坦然。龙雩站起身来，抬脚将一具尸身踹到崖下，而后一语不发地坐下，继续把玩着红鸾和莲煞。闻人逆看见暗红的法阵蔓延至脚下，波动的光芒在雨中逐渐晦暗。
“怎么了？”以为是对手将至，故抬手在半空一拉，引出长弓清辉，同时欲站起来，却被龙雩拉住衣摆。他于是坐下，并不问为什么，默默看着雨点在炎光构筑的屏障上敲出漩涡，想着几秒前被踹下的尸身，猜想他将会和一炷香前的同伴那样，以与雨渍相似的姿态，在险壑深谷和不知名的江涛中回旋，仿佛是对自己几天或几年后的终局的预演。
脚边依然是久远的痕渍，山风急雨可以磨去一切杀戮的痕迹，独独抹杀不了很久之前，它在被青剑挑出时所遗留的鲜明。
——不时出现的情报兵，独属魔军的异色瞳孔，在出现前，是他们藉以排解沉默的臆想，出现后，就成了消遣时光的猎杀对象。这样的东西出现了十三次，被羽箭穿过喉咙，被剑刃割下头颅，重复着毫无花样的死法，并被剥夺随身携带的干粮与药品，之后累积或未累积的身躯落下悬崖，先是追着坠跌的日光，之后又追着倾盆的雨。
“没什么。”龙雩漠然地回答。
再然后，便听见破风的啸响。
——唐刀钉入山岩的瞬间，龙雩已经再度笑起，同一时刻莲煞溅起火色，时间拿捏如此精准，堪堪如预先排演。无霁侧身避开火焰，悬在刀柄上的丝绳绷紧，藉着手腕发力，将自己送至岩上，之后又分一道冷光劈向闻人逆——被剑刃格开后如游鱼般勾回，雪亮的刀光洒在雨里迷了人眼。
似乎是习惯了所遇上的对手往往不发一言直接出手的模式，闻人逆只是在无霁出现的瞬间，便退向后方，微微低垂的眼目中既无战意也无笑意，虽然如此，也更没有丝毫阻拦龙雩的意思。直到脚下缓缓浮现庞大的冰蓝光纹，且听见寒气弥散下雨声从潇潇变成簌簌，他才意识到自己原来也是有所反应的。
这时，莲煞和红鸾已一左一右地将唐刀架住了。
女人持刀的手微微颤抖，同时显出失力和失温的一面，但也仅是手在发抖而已：被雨濡湿的乌黑发丝在额角沾成一片，连同看上去过于孱弱的身躯和附着其上的单薄衣衫一起，一动不动。白净的面上是漆黑幽深的眼目，和闻人逆的视线相接时，却无端地漫开苍白，如冰瀑倾泻。
闻人逆看向女人右肩，覆盖其上的精钢表面龙纹张牙舞爪，水珠滚过后更是鲜明刺目。好像有人对他说过这肩甲的来历，但却是件无关紧要的小事。——“这是襄国的刀侍。”知道双方并不一定相识，因此竟用了介绍彼此一般的口吻，倒显出他心底对局面缓和的希冀来，尽管自己也知道那是近乎无望的事，“是宸渊派来的人。”
相比之下，龙雩的反应则更为乖戾，笑意里是毫不掩饰的轻蔑与杀意，而这正是所有人都习惯的织炎君模样。
“是么？从皇城只身而来，就是来带我们走的么？”双剑在火焰的炙烤下嘶鸣，跳动的火色映在脸上，如两团久违的生气，“我可不管闻人和你们签订了什么契约非要留下不可，也但要令堂堂龙界太子被你们人类驱使？
“这痴心妄想也太过分了！”
红鸾高高扬起，显出无匹的嚣艳，赤焰在瞬间吞噬簌簌的冰雨，冲向无霁时却被当中削开。那一瞬闻人逆眼皮骤然一跳，某种异样感甚至令他心惊。但还来不及呼唤对方，他便看见巨大且纯白的刀刃取代了唐刀，且嘶吼着罩向龙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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