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没有等太久，但沉默已让时光变得格外难捱，甚至连添亮火堆都不足以作为消遣。龙雩在醒来后，总是先于火堆燃尽即伸手，仿佛火舌的爆鸣已足以写满大段的虚无。仿佛他们要的也只是这样的声音，而热量和光明皆可忽略不计。
当火堆不需要他去点亮便燃起时，便连这样的日子都不能维持了。那是在大漠的第三个晚上。虽然对急于复国的人而言，尚算耽搁颇久，但决定依旧早已下了，甚至容不得眼神在此前交汇。闻人逆提剑而起时，背后突然起了风，他以为火堆将灭，便一如既往地回头。——他看见通体漆黑的短刀，从柴堆上掠过后即陷在沙里，上面还留着火焰的焦气，但火焰却只是更加篥烈地跳起。残留空中的杀意于那一瞬无比明晰，尽管它们只作轻微的震颤，便被来自渺远的劲风吹扫干净。
于那一瞬，闻人逆竟感到不可名状的悚然，尽管他并不恐惧这样的杀意，毋宁说恐惧的是，于这凌厉而短暂的杀意背后，所面临的仍是无所措手足的虚无。他依然提着剑，虽然不能探知对方的情绪，也清楚自己正走在龙雩的目光里。将要拾起短刀时手腕突然被握住，他想绕开撞在眼前的暗色眼眸，然而不能。
当空的皓月下，被炽火灼烤的紧张，竟乍然庞然到了可观的地步——但春夜却依然安稳，连炽火里毕毕剥剥烤着的，却又有几分暧昧的馥郁蒸腾起来。像京城的春花乍然红了，颜色和香气一同垂到既非京畿亦非大荒的某处，持续它冷酷而黏腻的窥探。
“你应当知道，这是魔族宣战的方式，”言语和动作都横在闻人逆之前，凌刃垂头望黑刀，毫无光泽的锋刃去映他，映他微眯的双眼里格外锐利的眼神：然而既不是愤怒，也不是喜悦。只是某种过分冷静的洞察罢了——在白栩入眠后，这样透不进光的冷静分外强烈：“红戈断罪，黑刀除仇，他们的规矩一向如此。”
闻人逆顺势看向黑刀，再抬眼时便带了几分不屑。他只回了一个字，却连笑意都令人发冷：“仇？”
“不会是军队降临，而是某一人为某一事而来——我们得谈谈。”凌刃回答。
他举手向半空，中指与拇指稳稳扣起，仿佛在为接下来的封咒蓄势。但二指未等封咒成型即松开，本该聚成屏障的幽蓝亮色却倏然散开，径自浮游进了无声春夜，而原本拈着光的手指，却在半空略一踌躇后，指向少女的面容。
萧歆自己并未走近，只是在那一瞬骤然浮出安眠容颜的侧线，几乎是被月光削得愈发单薄，又像是被突然推向幕前一般，然而依然毫无生气。闻人逆只顺着凌刃手指的方向看了一眼，便明白他的意思，仍是挂着笑，却朝对方腹上不轻不重捣了一拳——既不因愤怒，也不是喜悦，只是一种有失粗野的挑衅。
“没什么好谈的。”欲收回手腕时被再次攥住，而此时的笑更张扬起来，倒比昔前更似摹仿他人，“他们要带回萧歆？那就让他们来吧——只要他们来，我们就永不必担心被困在这里，也不必自己去寻找出路，但他们只要来了，我就一定不会放过他们……只要这样，便可以复国了。”
困在自己腕上的手微微用力，闻人逆分不清那是反对还是激赞，心下也觉得毫无必要。当凌刃在沉默片刻后问他是否真的这么觉得时，他只是就着对方拉着自己的力度，轻轻向前探去。“……当初魔族攻进来的时候，我们不也谈过么？”他不知道自己此刻的眼神竟露出一丝悄怆，只觉得对方锥来的目光，刹那间即凛冽无比。
“之后的结果，你们大概满意得很罢。”
——火堆在十二个时辰后倏然熄灭，一毫不差地履行起不明面目的誓约。这一夜虽同样没有星辰，月光还依旧浩荡，但风也比以往更恣肆，源源不断地将月光以外的黑暗扫来。说不清是剑是刀的灼热气流，便混入这样的风声里：一马当先拨开逝去的羽箭，在被凤巡的铮鸣击碎后，即刻被后续者补上。
那人便这样走来：双手的刀缠着火舌，仿佛是以这样的炽火去浇注苍白面上眼眶里的残红。灰发被一丝不苟地梳在脑后，而一身的黑氅仍是被更浓密的暗色织围。刀在瞬间劈下又被挑起，除了飞溅的火纹，几乎未能留下任何轨迹，尽管青剑已经重重刺进风里，那一角的风声也就出现几秒的扭曲。但白栩仅是作出一击便退至一旁，对方的火苗也并未燎至衣摆。他并非头一个投降者，因为那挽着长链捉着飞刃的人已走到他的身旁，无声间即商定要观瞻一出重逢。于是便只剩一左一右默契的亮蓝与鲜红，只是悬在空中，随对方的前进而后退，始终保持着安全的距离。直到这距离中再度贯过冷光一道。
闻人逆并不为之惊异，正如他并不惊异于言猎的出现与萧寂的隐没。他放下剑，但却不将它收回鞘里，同时长弓横出，将龙雩别向后方。冷眼望着言猎顺势拉过萧歆的一幕，直到男人的面上浮现隐隐的愕然后，才打算开口。
——却是凌刃的话抢在自己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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