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听到爆鸣声，几乎是在同一瞬间便知道声音来处。但他未转头，因为知晓那劫火已燃尽了，只有“空洞”在“虚空”中进一步蔓延——因此他一动不动，看深青丝缕仍旧于无从攀援之处中攀附，但也一点点淹没于簌簌降临的劫灰暗色中。在他的身后，曾用一柄短剑刺穿他的心脏的人尚未合眼，但眼底的光芒终于湮灭，深灰黑色涌上来，倒是依旧同万里冰原分外酷似。再后来，他便什么都不看，一味垂眼，眼观鼻鼻观心，终究只看见广袤的混沌的光亮，与一小片剔透的虚空——像出口，但更像窥探的眼。
于是他竟不知该看向何处，但下一秒便觉得自己也无需为此忧虑。属于他的，可观看的“光亮”已经被吞没，但空气和水尚未被彻底剥夺。于是胸口又晕开濡润的潮意，间有模糊而嘈杂的风声冲出濡湿边缘，呼呼呼呼如垂死挣扎。但垂死之人或许还能体会到锥心之痛，于他却只能成为奢望。然而，正是在意识到这一事实后，他亦明白广大空间中再无可阻挡自己之物。于是站起来，步履虽然摇摇晃晃，头颅却和身躯接合得严丝合缝——比他手下的任何一句尸体都来得完美。前行三步后停止，他数得精确，却终究不知自己究竟迈出多少距离，又想起数月前在贯通天地的巨大裂隙中蹒跚时，也是如现下一般，便不由自主笑起来。
但他不全是因想起往事而笑。他站定了，无非因为知道自己只能到此——再往前一步，便会从少女、或女子身边擦过去了。
或是从她体内穿出去了。
他站住，发丝被吹动时摩擦颊与颈，微微发痒，他须很细心才会察觉那许是对方鼻息。但他只顾挂起谦卑笑意，如此以复刻往日神色，然而一直没有滚滚浊流返回拍上他衣襟。他已无法涉过水流眼望彼岸，便在河岸停住。他道：“你是不是认为我愚蠢至极？——明明过去的你早就因为‘不合格’而被未来的你取代，我却还要来到你身边……刀还在你手上吧？你明明可以更干脆的，为什么却突然停止了呢？
“其实，可以更干脆的人是我才对呀，”他轻轻地笑，眼睫微微一闪，视线非习惯性下垂时，便成了彻头彻尾的一段喃喃自语，“譬如当初第一眼见你——无论是见你在襄国边地徘徊踟蹰无家可归、还是见你被主上牵着牙牙学语，我都该知道你是要来杀我的。——你是要来杀我的！而我也早该扼杀你的……可是你看，我们都没有下手——我想那玄君大概是受不了了，才会彻底抛下这个世界的吧。
“但……你看，虽然我们本便共享一个生魂，而你们也本是从同一源头来的人，我倒更乐意认为你是我的妹妹。说真的，他不该叫你束起头发披一身甲，何况你白发散开，本便好看极了……呵，我当年为何还自不量力地要送一朵花到你那里呢？但你可真美啊……我是说，你点上那朱砂后，确实是比往日更美的。我说这话时可不会考虑什么大义，不过是身为兄长有所私心而已。”
他缓缓抬起眼，视线移至少女眼角，眼前倏然跳起一抹赤色。
他毫不惊讶，只是会心一笑。
“——所以啊，我的妹妹……”他伸出手，指尖从她眼角拂过、也许是穿过，“没有人可以取代你，我护在你身前，就是以我和我的半身的魂灵，把你的魂灵置换回来，因为你始终都是我亲爱的妹妹……当然，作为兄长，这一点宠爱是远远不够的……”
他凑上前去，像是要在面无表情的少女额上印下一吻。但好像连他本人都察觉到这个动作的浅薄可笑，便在距少女面庞不到半寸的地方停住。他什么都没有做，除了缓缓抬起自己的手，在少女发间轻轻一揉。
“好好活下去吧，忘记不快乐的一切，你是我的妹妹，也是我最尊贵的公主，”他说，“你会成为未来的王，但你将不会重蹈令尊的覆辙——到那时，不会有什么来牵制你了。“他转身了，”我以一个兄长的名义——保证。“
“所以你决心站在它——玄君这边了？”青年道，“这便是你萧寂，作为被命运**至死的不屈者生魂的最后意志？”
“兴许吧，”他微微一笑，眉眼褪去锋锐，竟于温和中呈现疲态，殊不知在对方眼中这神色颇为眼熟：在大奥中，在守卫的尸骸或幻想中，暗界的君主亦曾露出如此神态。但这已无关紧要，“作为萧寂，我大概是失败了，但作为兄长，我看到我的妹妹能活下去——不管她究竟是不是要诛灭我的人，我都能予她平安喜乐……这种庸俗的滥情，其实也十分美妙。”
他不看青年，但语气明显带了诘问对方的意味：“你呢？如果我们顺了它的意思，那你也是要活下去的人，你会如何打算？”
青年眉目岑寂唇线锋锐，但周身上下已无一丝肃杀之气。他沉默许久，方维持着语气的平静，不透一丝狠绝地缓缓作答：“——自然是，结婚生子、安享天伦、决然不再提兵戈、也绝不要战死沙场马革裹尸……但只要我在一日，它便不能再**人世一日；同样，只要我在一日，他便不能忘却这一切，且带着他的断臂，安居他的王座。我自会护他周全——唯有这离散，我要他一世不能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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