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第一次接吻是什么时候？程笛是很想从路有的诗集中找出答案，可他的自尊却不许。还好有回忆供他缝补边角，尽管它如此不可靠，幻惑如一记焦糖色谎言。
他训斥路有，按住路有双肩，此前从未对任何一人做过的动作倏然具备实感，击溃他身为“城里人”的矜持。他本不应该对这里的人费太多心思的。但他竟然开了口——大闸张开，黄河瀑落：路有，你为什么要这样？你为什么不来上课？你是不是……年轻的教师只是无法猜测更多，喉头只是突然一梗，随即是僵。他忽然发觉自己无从分辨路有两眼目光，随即意识到是自己别开了眼。
然后路有吻了上来。
然后程笛会突然听到外界的声音。货车轮胎辗过崎岖道路，他竟幻觉是他自己被绑在路面上。似乎碎裂，而后无法再生，唯有缝隙里长出血液，重塑他的知觉。他移回目光，却仿佛于路有双眼里望见一整座崩落的山崖。货车的尾灯曳出惨白光芒，像山石一样劈头盖脸砸在他的身上。
Lu看到这里该翻页，他将视线从剧本上移开，却突然不知搁向何处了。盯着地面时他以为有蚂蚁爬过，竟然让他喉咙里一阵痒，又有些干渴。
剧本上说，到时候得他自己凑上去，要主动，因为坤哥那时是会出神的。剧本亦不给他借位可能：特意标明特写，由特写再一点点拉远镜头，留足尾灯光线散漫空间，中间不容任何破坏性的剪切。Lu看到这里时就轻轻“靠”了一声，没人问他是否害羞，他却自己先在心里过了一遍这个可能，而后才毅然决然给出否定答案，也不知是因为什么。
要他自己去亲Aloys哥……
Lu并不抗拒这种想法，然而这“不抗拒”，居然恰恰成了戳中他命门之处。明天就要拍这场吻戏，他心中腹诽关导将重头戏放得太前，却又莫名其妙想起些八卦内容，譬如某某和某某拍完某部电影后不见面，就是出于这位关导的勒令。然而时代不同了，他以后怎么可能会和坤哥没有见面的机会？
他还没意识到怎么会想到这一层——预设提前一下定了，反而更值得深思——门轴便嘎吱一声，有光漏进来，打断思绪。
“Lu在吗？”
Lu手一抖，啪地合了剧本。这动作明显引起来者注意：Lu好不容易将目光投过去，果然看见对方扬起一边眉毛，堪堪勾起心头一跳。
“在，哥什么事？”
“我想跟你看看这个本儿，免得明天又多事。”这竟是嫌起LuNG次数多了。
——看……看什么啊？
Lu见Aloys进来，第一反应竟是抓住剧本，像是要将他看过的东西藏起来一样——好在忍住得及时。他不太确定这细小动作是否被来人识破端倪，至少他看得出Aloys坐到他身边时还皱着眉头，但嘴唇是朝上扬的。
“要演什么就看什么啊，”Aloys抬了抬胳膊，似乎是要往Lu头上抓，但跟他自己一样忍住了，“你以为就我说台词，你凑过来亲就完事了？”
哦……哦哦。Lu应了声，又好像被Aloys抓住痛脚：“你也别光着哦，轮到你的台词也还得读，总不能像他们一样靠张老师边老师姜老师？”
Lu注意到Aloys加了个“像他们”，这三个字倒说得很含混，根本撑不起他谈“台词”重要性时的底气。他不知道Aloys说的他们指谁：同辈或新人都不是没可能——他光顾着从这三个字里听出一点点赞许的意味。
话虽如此，他这场戏却不需要什么台词，只需要在Aloys掐着他肩时锁紧眉头，在Aloys说话时盯着他不放，然后在Aloys情绪达最愤怒亦最复杂的时刻凑上去咬对方的双唇便好。
Lu是这个想法，但随即受到Aloys否定——还是在他们对戏的时候，Aloys继承着程笛恨铁不成钢的语气，在情绪顶峰等待路有亲上来的那一瞬，抬起眉毛叫了停，深吸一口气，随后才跟他说起是怎么回事。Lu竟觉得一点违和感没有。他平白无故想，这是不是说明自己也读剧本读进去了？
“你是得表现出情绪的层次，但你不是上楼梯，不是一个阶段对应一个表情那样有很明显的界限，”Aloys望着Lu，房间里灯开得不亮，一双眼睛却还要亮些，不过只在Lu脸上顿了片刻便落回剧本上，“中间得靠细节好好过渡。”
Aloys指着剧本跟他分析：路有这个时候既对程笛有渴望，同时又足具对这种感觉的厌恶，他自小活得自卑，一开始便和城里来的程笛不对付，却没想到偏偏生出了别的感情。路有唯有抗拒，觉得程笛没资格训斥自己，偏偏最深的渴望是同他接近，种种情感杂糅在一起，便将路有身体里的灵魂劈出偌大的数道裂谷来——讲到这儿他终于又将目光上移，同Lu相碰：“你剧本画得挺认真，人物小传做没做？”
Lu想说当然做了，可路有这个角色跟他一贯人设相差太大，如何将“人物小传”视觉化到活灵活现，比他想得更难。他这话还没说完，Aloys倒笑了：“你来读程笛的台词，边读边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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