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今天就到这，你先去睡吧。”
“嗯嗯。”洛阳应了两声没走，即使温里催他叫他不用管，他也硬是把书桌上属于他的东西整整齐齐摞好了才肯抬起头，又变回听话的乖孩子，“温里哥也要早点休息啊，晚安。”
温里回好，却见人还是不走，欲言又止地站在那里。他以为小孩儿还有话，就问：“怎么了？想说什么就说，老毛病又犯了？”
洛阳默了会儿，才软软地说：“温里哥，晚安。”
可这话不是说过了吗？温里一时弄不明白洛阳的意思，只好顺着他的话，回了句“晚安”。而等这两字一出口，温里便豁然开朗，恐怕小朋友就是在等他这句话。
果不其然，洛阳一改方才的嗫嚅，向温里笑了笑后便步履轻快地离开书房。关门前，他还往里探了下脑袋，也不干什么就是想看看温里，心里踏实点了才轻手轻脚地带上门。
温里看向已合上的门，坐在书桌前沉默了很久。
眼前的书桌早已不只是他一个人的了。桌角被一摞的辅导书占据，安静又突兀地出现，与他的书桌乃至书房都是格格不入的，他却仍允许它在那里，一天又一天。直到现在，即使书的存在依旧不和谐，但已经习惯了，看着也就顺眼了不少。
温里把视线从书上移开，既而破天荒的，从抽屉里取出烟盒，抽了根烟点上。他这人比较惜命，只偶尔在加班时碰碰烟，让尼古丁起点麻痹作用，很少为了生活琐事而借烟消愁，换种说法说，那就是他几乎没有因为某个人而烦恼过。真要计较起来，第一个能让他这么烦的是他妈，第二个……大概就是洛阳了。
但惹温里烦的也不是洛阳这个人。如果要温里弄个排行榜，上榜人员又只能是与他打过交道的未成年的话，那毫无疑问的，洛阳的乖巧肯定是掉不下来的榜首。所以，令他烦心的不是人本身，而是……这个人给他带来的感觉。
温里吐出一口烟，透过雾里缭绕细碎的尘粒，回想起上周他无意间问起的话，也是致使自己陷入这般困扰境地的问话。
那日也是这样的夜，在洛阳回房睡觉前，温里心血来潮地想与他聊聊未来。
一开始温里以为自己这是长辈当久了，操心洛阳是无法免俗但也无需避免。所以他坦然地坐在洛阳身侧，像平常家长关心自家孩子一样，询问道：“打算去哪里读大学？”
彼时洛阳刚放下笔，闻言倏地抬头看向他，羞涩欣喜地回答：“我打算去A大。”又垂下点眼帘，唇角小小地牵起，补充道：“温里哥的大学，还是在本市。”
温里原以为他会犹豫或者说不知道，没曾想会得到这般肯定的答案。且他后头补充上的话，说是解释却显得不伦不类，可若要说不是……温里却找不到，也忽然不敢去给这句话一个更恰当的定义。
温里揣着明白装不知，给出应有的反应，“那你得再加好几把劲，A大可没那么好进。”
“我知道的。”洛阳抿嘴，手不着痕迹地握了握，像是在给自己打气地轻声道，“一定要努力。”
这种时候，温里本该说上句客套或宽慰话，却不由自主地注视起洛阳决心于此的小模样。紧接着，他竟觉得自己想好的那些话都是无意义的，可是无意义在哪里，他又说不出。
半晌，温里才略去心里的异样，可又有另一种感情开始作祟，迫使他刨根问底。
“那考上后呢，有想好读什么专业吗？”他听到自己问。
这回洛阳真的摇头说了不知道，他好像有点沮丧，又突然雨过天晴，微微倾身向温里，字字泄出期盼，“温里哥是读什么的呀，可以告诉我吗？”
这本就没什么可以不可以的，洛阳若真想知道，直接问裴骏就好，却偏偏熬到现在来他面前问。
奇怪，自己怎么会用“熬”？温里微微惊讶，为着自己用了这样一个承载焦虑与念想的字眼来形容洛阳的心情而恍惚。
“温里哥……”直到洛阳再次唤他，温里才回过神来，而后听到了夹着悔意的道歉，“对不起……我问题太多了……你不说也没关系的，真的，不用……”洛阳垂下头，绞着手指不再说下去。
不用什么？不用顾虑他的心情？温里在心里自动帮他把话补全，突然觉得自己太小题大做，不过是小朋友的一点好奇心，他就算不满足也不该做出令洛阳歉疚的举动。
温里松了松神色，说：“别乱想，我只是认为你该有自己的目标，不能把我的……当作方向。”说到最后半句时，他有些不好意思地顿了顿。
“……”洛阳低着头，嘴巴动了几下但没发出声音。温里直觉他是说了什么，又觉得逼问不好，便装作没看见，转而问他：“如果没想好专业，试着想想自己要做什么工作，看工作来决定专业。”
洛阳像是又来了精神，还是羞涩地轻声道；“我、我……我想当温里哥的助理。”温里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可洛阳仍在继续说，告诉他并没有听错，“表哥说你很忙，他一直想给你配助理，但你一直不肯要，我……我就想，要是我把书读好，是不是就可以……来帮温里哥了……”
饶是温里比洛阳年长了十岁，又在这十年的差距里，比洛阳听过遇到过更多的话与人，也抵不过洛阳这般赤诚认真、称得上是承诺的话。他自诩世故圆滑，事事做到滴水不漏，从未出过偏差。在今日之前，他都是这般想的，即使当初裴骏拜托他照顾洛阳时，他极不情愿，也把为数不多的耐心全拿了出来。只是没成想，这滴水不漏竟变成了水满盈溢。
那是温里第一次感到手足无措，他给不了洛阳任何答复，不论是真心还是假意，他都不能给。他只能匆匆翻过这篇章，然后叫洛阳早早休息，自己却如同今晚一样——
借着手里的烟，压下心底的不安。
说来也是可笑。
他温里算不得千帆过境，但也算是抵过百浪的人。
今日，却让一个比他小十岁、连成年都还要再等上几月的小朋友，狠狠拍到了岸上。
果然是，谁也小瞧不得。
“哼。”
温里自嘲一番后，将手中的烟掐灭，离开了这烟雾微茫的书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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