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纤月把整件事来龙去脉倒也能讲个七八分，玉楼春听到一半大约就知道怎么回事，小傻丫头还在忧愁“哪里找得到会生钱的匣子”，托着腮眉头皱得死紧。
“跟你阿娘一样，小操心鬼”，玉楼春把她抱在膝上开始写帖子，“你怎么不跟你的小姐姐们说，你可以找姨母帮她们呢？”
“不可以的”，小姑娘直起背答得很严肃，“自己想做的事情要自己去做才行的！不可以什么事都要姨母帮忙！万一姨母没空去找会生钱的匣子怎么办……是银兔儿要帮鬓云姐姐，所以要银兔儿自己想办法！江三姨说，求，求人什么，反正要自己想办法。”
“求人不如求己。”
“对！”杨纤月很大力地点头，小辫子差点甩到玉楼春脸上。
怀里娇娇的小姑娘，说出这一番话来也有那么几分气势，这点倒是不大像她娘，“这是很好的话啊，银兔儿要好好记住了。她什么时候教你这个？”
刚刚说话很伶俐的小姑娘低下头开始扳手指，“昨天，前天，大前天……”
玉楼春亲亲她的小脑壳：“但是姨母是别人吗？”
杨纤月瞬间有些混乱，呆愣愣看着玉楼春，嗯了一声点点头，然后又摇摇头，小心翼翼咧开一个没有门牙的傻笑：“是……还是不是啊？”
玉楼春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怀里的小姑娘明眸皓齿，笑意天真，依偎在自己怀里，像是上苍见她三十余年飘零凄惨，终于送给她一个小仙子以充安慰。
可惜这样的安慰，也不过饮鸩止渴，眼下自然是其乐融融，等银兔儿长大了，可能有个好去处呢？
杨纤月等不到玉楼春的解释开始自己喃喃自语：“姨母是姨母，银兔儿是银兔儿，唔，姨母不是银兔儿，所以姨母是别人……不对，姨母不是别人，姨母是，姨母是——”
“是乖宝宝最亲的人”，玉楼春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说得很温柔，“银兔儿，你说得对，万事都要靠自己，但银兔儿还是个小宝宝呢，有什么事都要告诉姨母，只要可以，姨母都会帮你。等你长大了，长到你念奴姐姐那么大，你就只能……”
她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还有好多年呢，银兔儿还这么小呢。”
杨纤月是个执着的孩子，话题偏成这样也没忘记救王双双的事，等玉楼春写完请帖，她已瞌睡得迷迷糊糊的：
“没有会生钱的匣子，银兔儿不吃糖了，姨母帮银兔儿把钱省下来好不好？放在小匣子里，拿给双双姐姐。”
再说吧，玉楼春轻轻浅浅地勾起嘴角，难得是这孩子有慈悲心，难的是这孩子竟有慈悲心。
“这小丫头片子倒有几分心眼”，薛夜来听玉楼春讲王双双的事就嗤笑，“能在王老九手底下学了一手真本事，装傻充愣的火候又把握得这样好，客人都嫌她呆木笨拙不解风情，竟没被王老九当废物卖了……啧，是个人物呐。”
玉楼春梳了头换了衣裳，在镜前左看右看：“有心思有手段是好事——但凡她用在正道上就成。我看她有两分志气骨气，比她姐姐强得多了，倒是跟咱们这里很相宜。登台献艺的，第一要紧的是要瞧得起自己，不然骨头一软眼神一飘，客人觑着便下流起来。”
“秦先生近来咳得厉害，已是没办法教琵琶了。三娘几次说了想顶秦先生的缺，以后专司教学，不登台了”，薛夜来一封一封地翻着看帖子：“我看秦先生多半熬不过今年冬天，三娘事事稳妥，独脾气不好，今年酒是越喝越多，转去做教习先生也好……只是眼下缺个弹琵琶能镇住场子的。”
旁的乐户人家，姑娘好看最要紧，才艺不过提高身价的筹码。待月楼却正好相反，一个艺字才是金字招牌。
王双双的琵琶是难得江三娘都能看上眼的，这学艺呐，勤学苦练虽难得，更难得的是老天爷肯赏饭吃。好看的姑娘，薛夜来要找百十来个也不难，于音律乐器上有天份的姑娘却是可遇不可求了。
“只是王老九难缠。”
“也不急，三娘要退也不是呼啦一下退干净”，玉楼春在镜前比划了半天，还是换了根素净雅致的玉簪子，“你叫三娘留心她些——正好三娘每天要给她授课嘛。”
玉楼春总算打扮停当，拈了几张帖子出门去——百花汇有人献艺就得有人观艺，来观艺的那是祖宗，待月楼再怎么着也得小心供着。
待月楼下帖子大有讲究，一等是浔阳城的寻常商户富家、差人公吏，玉楼春派个人去下帖子，多说几句恭维客套话便罢了。另一等是待月楼的客人，便是挂牌子的姑娘们给他们递帖子。若是常客，薛夜来就在席间敬上一杯酒，顺道把帖子下了。有一些女客，还要劳碌江三娘去送——须知待月楼每月接待一次的女客里有半数是冲着她来的。
但有些帖子只能是玉楼春亲自去送——浔阳城里几位大人，是万万只能玉楼春陪着小心亲自登门的。
小轿子拐过同安街，过了五里湖，玉楼春听着轿外由人声混杂到只有寥寥脚步声，走在轿边的阿巧轻轻道：“娘子，于大人府到了。”
玉楼春咬了咬唇。
于家本就是洪州望族，于太守在任上又已有五年，府邸自然非比寻常。一步步行来，一石一树都颇有意趣，虽不是雕描画栋富丽堂皇，可道上用太湖石堆叠成的假山，随意一处亭子悬着的当朝大家手书的匾额，衣衫齐整低眉敛袖行动恭敬的仆妇，却不是等闲官家富户就能有的。
于夫人身边的周嬷嬷待玉楼春很殷勤：“大娘子可有些日子没来了，夫人前日还念着娘子呢！”
玉楼春连唇角的笑都是刻意捏出来的，恰到好处恰如其分：“夫人平日繁忙，多少事等着裁夺，怎敢无事来搅扰。”
“您这就见外了”，周嬷嬷引着玉楼春进了于夫人的院子，“夫人长盼着您来跟她说话呢。”
玉楼春浅笑着微微点头，这微微一点，也是
不偏不斜不多不少。
于夫人端坐在屋里的贵妃榻上，玉楼春一进门她就笑道：“阿娴，快过来坐！我算着日子你也该来了，呐，今年你要给我留最好的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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